高高的宮墻,把天切割出了窄窄的一溜。皇帝負著手,乘著滿地銀光緩行,自言自語道“今晚聆訓,朕悟出了個道理,與人有損的事,定要一次做足,才能減少積怨。鈍刀子割肉不好消受,索性痛個夠,斷了退路,就不會胡思亂想了。但恩惠不同,須得一點一滴賞賜,讓人細細品砸滋味,方才忠心耿耿地指望。”
這是當權者的智慧,縱是人間帝王,也得一步步摸索門道。
章回說是,“所以萬歲爺才痛下決心,處置了寧王。”
皇帝撇唇笑了笑,原本他一直在猶豫,應該把慕容淮留下的兒子怎么辦,當初也是太后力保,才讓他活到今天的。如果兩下里相安無事,也許還能讓那孩子暫且做個自在閑王,但偏偏太后一遍遍在他心口撒鹽,剛才竟還說到禪位他九死一生走到今天,難道是鬧著玩的嗎太后脾氣執拗,一味同情弱者。但她不明白,顧念得太過了,只會給她關心的人帶去禍端。
也罷,早些處置,早些安心。太后要他還政,怕是忘了當初百年太子的下場了。高宗兄終弟及,卻因侄兒練了個“敕”字,就將其繞室捶打,直至咽氣。自己比起高宗來,已經仁慈了許多,至少容攸寧多活了五年。五年光景,足夠了。
漫步向前,皇帝的肩輿就停在崇禧門外。八個穿著壽字團花褂的太監垂手而立,只等他登輿,穩穩將肩輿抬了起來。
章回仰頭問“主子爺,回養心殿嗎”
華蓋的陰影,罩住了皇帝的眉眼,燈光所及之處,只露出腥紅的唇,“去永壽宮。”
章回道是,抬掌雙擊。肩輿滑出去,像一艘窄長的葉子船,劃進了濃稠的夜色里。
那廂永壽宮中,金娘娘倚在紫檀木嵌螺鈿的炕桌旁吃棗兒茶,捏了一個點心填進嘴里,一面嘟囔不休“我最怕就是上太后宮里去,那地方陰沉沉的,人像陷進了凍肉湯里似的。本以為過節,太后能舒心些,沒曾想廊下家又走了水,太后那臉子,一拉那么老長,可嚇著我了,哪兒還能進東西”
金娘娘最不扛餓,一旦餓得過了,人沒力氣,手腳還愛亂哆嗦。因此在咸福宮時,她趁著太后不注意,偷著吃了塊糕點,但那么一星半點,實在填不滿她的胃口。回來之后,她像旱了三年忽逢甘霖,痛痛快快吃了兩碟子乳餅奶皮。這下人總算活過來了,也不犯暈乎了,這才有了氣力,過問皇上今兒夜里歇在何處。
結果就是那么湊巧,前腳剛打聽,后腳來了御前的小太監,急急忙忙進門回稟“娘娘快著,萬歲爺駕臨,預備迎駕吧。”
金娘娘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蹦了起來。趕緊插穩頭花,整整衣裳,跑到殿外等候。
肩輿已經停在院子里,皇帝身量長,邁腿走下來,那身姿就透著英武,直到今天也還是讓她傾慕不已。
頭前兒她爹要往宮里填人,在幾個姐妹當中挑選,選中的是她妹妹。她得知之后不干了,一哭二鬧三上吊,才逼得家里把名額給了她。
她爹本就最疼她,眼看留不住,唉聲嘆氣對她說“進了宮,就甭想出來了。將來是好是歹都得受著,這可是你自己選的路。”
金娘娘滿口答應了,早在皇帝還是晉王的時候,她就見過他。不說別的,沖著他的人才長相,她也愿意陪他一輩子,絕不后悔。
后來如愿以償,果然進宮當了貴妃。雖說皇帝那事上頭淡,五年間沒伺候過幾回,她也有心里不痛快的時候。但只要一見到他,心氣兒眨眼間就平了,死心塌地愿打愿挨。
反正她就是愛他的款兒,愛他走路的身形,愛他漫不經心瞧人的樣子,甚至愛他的冷言冷語,捅人心窩子。今天能接駕,可比過節還讓她高興呢。先前在太后那里吃不飽的怨言也沒了,皇上彌補她來了,有什么比他這個人,更能藥到病除呢。
欠身納福,行完了禮,金娘娘趕忙上前攙住了他的胳膊,“萬歲爺,今兒怎么想起上我這兒來坐坐”
皇帝瞥了她一眼,“不想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