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溫玉在菩提山遇見薛修卓時正在下著雨,他們到茅草亭內落座,下了一盤棋。過程中沒有對答,甚至沒有對視。這棋下了幾個時辰,最后以平局作罷。
薛修卓臨走時撐開了傘,他回首,對姚溫玉說“明年春闈,你去嗎”
姚溫玉一顆一顆收著棋子,說“朝堂上既然有你薛延清,又何需我姚元琢。”
兩個人一坐一立,聽著亭外風雨加劇。風過時吹動了姚溫玉的袖袍,他單手端著棋盒,在那珠玉碰撞間,猶如仙人閑坐,仿佛下個瞬間就會御風而去。言語間,泥點隨著風雨,濺在了姚溫玉的青衣上,把那飄然而起的袖袍打濕了,讓他變成了凡夫俗子。
薛修卓看著那泥點,說“老師病重時,孔湫曾經登門拜訪。你在堂中給他出謀劃策,算的卻是韓丞。”他轉開眼,目光落在了姚溫玉的臉上,像是重新正視這個人,“那一刻我發現,姚溫玉不過如此。”
姚溫玉指間的棋子“咕嚕”地滑進了棋盒,說“你說得對,姚溫玉不過如此。”
“一年前老師以為是機會,有了天琛帝的信任,寒門可以大施拳腳,但那最終都是他的一廂情愿。”薛修卓平靜地說,“兩派斗爭延續數年,解決的問題卻寥寥無幾。二十年前齊惠連提出丈量地方田地,抑制世家吞并,恢復地方田稅的正常收入,這件事直到今天都沒能推行。老師以穩健維持的大周到底做到了什么”
姚溫玉說“咸德三年厥西受災,國庫拮據,花思謙不肯救濟厥西十三城,讓數萬百姓流離失所,江\青山以一人之力打開糧倉,提著腦袋欠下了巨額債款。如果沒有以老師為首的穩健派全力相助,在闃都稽查賬簿威逼花思謙,中博的糧食就會落在世家的口袋里。救一人不算作為,救數萬人不算作為,那么依你之見,救什么才算作為”
“如果是穩健派救下了厥西數萬人,那么同樣是穩健派造就了中博悲劇。這世間救一人的是大夫,救天下蒼生的才是朝臣。”薛修卓手指收緊,轉回了身,道,“多少年了,老師仍然把兩派斗爭當作己任。你看看孔湫,看看現在的太學生,以門第分劃派系的只有世家嗎太學風波如此輕易就能被煽動起來,孔湫卻至今都沒有意識到,在他們率領下的寒門對世家官員抱有同樣的成見。穩健派逐漸把持太學,早已與你祖父興復太學的初衷背道而馳。”
“你設計謀殺天琛帝,加劇派系斗爭,把內閣置于險地。你教唆韓丞圍殺蕭馳野,逼反離北,讓太后加固啟東兵權。你促使太后代行天子之權,再扶持皇女上位。你把每一步都安排得當,把每個人都算計在內。”姚溫玉緩緩站起身,黑白棋子隨之滾落在地,“你逼死了老師。”
雨聲加劇,和棋子碎在一起,刮得人血肉模糊。
大雨砸濕了薛修卓的半臂,他與姚溫玉對視,眸中沒有任何動搖。他們同窗又同門,受著同一個老師的教導,被同一個老師牽引,做過同一個策題,卻成為了截然相反的人。
“有一日我會死,”薛修卓聲音喑啞地說,“不論是眾叛親離,還是身敗名裂,我都將沿著這條路走到盡頭。”
“你殺人殺己,不擇手段。”姚溫玉松開了攥著的棋子,“你救不了所謂的天下蒼生。”
“中興大周就在此刻,”薛修卓逼近一步,“世家老派全部重洗,寒門黨首統一受挫,閹黨之患不復存在。內閣、太后及儲君三方牽制,朝中后起之秀猶如過江之鯽,大周即將擁有新鮮的血。姚溫玉,我死而無畏,就算遺臭萬年也在所不惜。我早已把身融于老師的那把火中,我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