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僧道:“師祖來了。”三藏躬身施禮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那老僧還了禮,又各敘坐。老僧道:“適間小的們說,東土唐朝來的老爺,我才出來奉見。”三藏道:“輕造寶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因問:“老爺,東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長安邊界,有五千余里;過兩界山,收了一眾小徒,一路來,行過西番哈咇國,經兩個月,又有五六千里,才到了貴處。”老僧道:“也有萬里之遙了。我弟子虛度一生,山門也不曾出去,誠所謂‘坐井觀天’,樗朽(chuxiu,腐朽的樗木,比喻無用之人。常用作自謙之詞)之輩。”三藏又問:“老院主高壽幾何?”老僧道:“癡長二百七十歲了。”行者聽見道:“這還是我萬代孫兒哩!”三藏瞅了他一眼道:“謹言!莫要不識高低,沖撞人。”那和尚便問:“老爺,你有多少年紀了?”行者道:“不敢說。”那老僧也只當一句瘋話,便不介意,也不再問,只叫獻茶。有一個小幸童,拿出一個羊脂玉的盤兒,有三個法藍鑲金的茶鐘;又一童,提一把白銅壺兒,斟了三杯香茶。真個是色欺榴蕊艷,味勝桂花香。三藏見了,夸愛不盡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污眼!污眼!老爺乃天朝上國,廣覽奇珍,似這般器具,何足過獎?老爺自上邦來,可有什么寶貝,借與弟子一觀?”三藏道:“可憐!我那東土,無甚寶貝;就有時,路程遙遠,也不能帶得。”
行者在旁道:“師父,我前日在包袱里,曾見那領袈裟,不是件寶貝?拿與他看看何如?”眾僧聽說袈裟,一個個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爺才說袈裟是件寶貝,言實可笑。若說袈裟,似我等輩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論我師祖,在此處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叫:“拿出來看看。”那老和尚,也是他一時賣弄,便叫道人開庫房,頭陀抬柜子,就抬出十二柜,放在天井中,開了鎖,兩邊設下衣架,四圍牽了繩子,將袈裟一件件抖開掛起,請三藏觀看。果然是滿堂綺繡,四壁綾羅!
行者一一觀之,都是些穿花納錦,刺繡銷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們的也取出來看看。”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與人斗富。你我是單身在外,只恐有錯。”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錯?”三藏道:“你不曾理會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見貪婪奸偽之人。’倘若一經入目,必動其心;既動其心,必生其計。汝是個畏禍的,索之而必應其求,可也;不然,則殞身滅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行者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孫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說,急急的走了去,把個包袱解開,早有霞光迸迸;尚有兩層油紙裹定,去了紙,取出袈裟,抖開時,紅光滿室,彩氣盈庭。眾僧見了,無一個不心歡口贊。真個好袈裟!上頭有:
千般巧妙明珠墜,萬樣稀奇佛寶攢。上下龍須鋪彩綺,兜羅四面錦沿邊。體掛魍魎從此滅,身披魑魅入黃泉。托化天仙親手制,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尚見了這般寶貝,果然動了奸心,走上前,對三藏跪下,眼中垂淚道:“我弟子真是沒緣!”三藏攙起道:“老院師有何話說?”他道:“老爺這件寶貝,方才展開,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豈不是無緣!”三藏教:“掌上燈來,讓你再看。”那老僧道:“爺爺的寶貝,已是光亮;再點了燈,一發晃眼,莫想看得仔細。”行者道:“你要怎的看才好?”老僧道:“老爺若是寬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細細的看一夜,明早送還老爺西去,不知尊意何如?”三藏聽說,吃了一驚,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怕他怎的?等我包起來,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疏忽,失誤。虞,yu),盡是老孫管整(包辦、保險)”那三藏阻當不住,他把袈裟遞與老僧道:“憑你看去;只是明早照舊還我,不得損污些須。”老僧喜喜歡歡,著幸童將袈裟拿進去,卻吩咐眾僧,將前面禪堂掃凈,取兩張藤床,安設鋪蓋,請二位老爺安歇;一壁廂又教安排明早齋送行,遂而各散。師徒們關了禪堂,睡下不題。
卻說那和尚把袈裟騙到手,拿在后房燈下,對袈裟號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為何,卻去報與眾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時候,還不歇聲。”有兩個徒孫,是他心愛之人,上前問道:“師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無緣,看不得唐僧寶貝!”小和尚道:“公公年紀高大,發過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開看便罷了,何須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長久。我今年二百七十歲,空掙了幾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這一件?怎么得做個唐僧?”小和尚道:“師公差了。唐僧乃是離鄉背井的一個行腳僧(為尋師求法而游食四方的僧人)。你這等年高,享用也夠了,倒要像他做行腳僧,何也?”老僧道:“我雖是坐家自在,樂乎晚景,卻不得他這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兒,就死也閉眼,—也是我來陽世間為僧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