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觀天羅香的歷史,領路使是榮銜,有時也是懲罰;可能是處置失勢競爭對手的藉口──伴隨著瞽目聾耳之類的殘酷刑罰──也是英雌老去、靜待終末的人生歸宿。
在不似人力所為的復雜甬道中,據說有庫房、祭廟、庭除乃至墓室,有終年供水不絕的地底水道,也有上下盤繞,宛若樓閣中庭的廣闊空間……密道以外的人們憑著想像力與殘缺不全的流蜚耳語,羅織著近在咫尺、緊密相關,卻又一無所知的神秘世界:
在地底,有個大得難知究竟的蜘蛛巢城,放棄了地面生活的女郎們披上黑衣,佩帶引路的長杖腰索,于此展開另一段人生。無論快樂或苦痛,她們都不得說與任何人聽,直到下一名被選上的領路使者到來。
盡管領路使的傳說充滿小女孩床邊故事般的迷離夢幻,但有些難以解釋的事情確實存在。譬如:無論在谷中何處呼喊,領路使都能聽見──林采茵便是利用了這個眾人耳熟能詳的哏,才引來一片笑聲,緩和緊張的局面。
在姥姥主政的時代,領路使能保有她們的眼睛和耳朵,并不意味著人人都想鉆到地底去,棄美好的人生不顧,在黑暗中腐爛而亡。
蘇合薰一定是犯了什么錯,才會當上這個差使,但一如其余七部的領路使者,她們的過往是不允許被公然討論的。在御下尚稱寬和的天羅香里,這是為數不多的重懲之一。
蘇合薰畢竟不是七老八十的待死之人,過去俱被抹灰如殘燼。身為八部中最年輕的領路使,她今年虛歲才廿五,冷鑪谷內外認識她的人還很多,譬如與她同期進入半琴天宮、還晚了幾年才當上迎香副使的林采茵。
看著昔日樣樣不如自己的墊底同儕,陰錯陽差搖身一變,居然成為一部之首,還混得風生水起的,要說心里沒點疙瘩,簡直是圣人了……沒這種人!越能忍的,恨就越深!郁小娥拿眼角瞟著臉蒙黑紗、依舊掩不住那股子蒼白的女郎,不無惡意地揣想。
林采茵恍若不覺,天真地把玩左胸前蓬松的魚骨辮,瞇眼笑道:“合薰,咱們好久沒見啦。我最近常夢見你,夢里總是出現以前的事。”蘇合薰的深色頭紗不只遮住口鼻,連雙眼都裹了幾層,看不清眸向,只滿滿地透出紗底的白。那是像在冰種翡翠上涂覆乳脂,自底下滲出青來的蒼華,一層一層地交疊著霧絲,最終連剔瑩都變得混濁不堪,難以望進。
她沈默地端立不動,很難想像是出于冷漠抑或其他。
連白癡都知道,討論領路使的過去或未來毫無意義。她們的余生就只有地底的蜘蛛巢城而已,憶及過往只會讓黑暗中的歲月更加難熬。
尷尬持續了一會兒,林采茵才露出恍然之色,吐舌道:
“哎呀,這也是不能說的,你瞧我這記性。咱們言歸正傳罷,郁代使適才說啦,是姥姥讓她攜外人入谷的。姥姥久未露面,咱們一時也不知上哪兒問去,只能來問問你,有沒有接到姥姥的手諭?”視線越過她裹著緊身水靠的渾圓香肩,沖郁小娥笑道:
“沒有姥姥的手諭,領路使是不能放外人入谷的。合薰你能不能把手諭拿出來借我們看一下,安安姊妹們的心?外人入谷非同小可,大伙兒都嚇壞啦。”她說得溫情款款,卻是一步似退實進的殺著。蘇合薰就算要替郁小娥作偽證,一時也變不出手諭來,唯一的法子就是乖乖吐實,將郁小娥往刑架上推。當然,要是她腦子糊涂了,妄想施恩于郁小娥,不過死成一雙罷了,結果并無不同。
果然蘇合薰冷冷道:“沒有手諭。姥姥也沒喚過我。”夏星陳與孟庭殊喜動顏色,連霜著一張俏臉的盈幼玉都挑起柳眉,正欲開口,豈料蘇合薰接道:“……本門典規明載,各部教使經門主授權,得于非常時掌理出入之禁。按此條陳,便無姥姥手諭,我亦不能攔阻代使。”“有……有這條么?”夏星陳睜大美眸,鼓脹的圓臉如花栗鼠一般,不敢相信又教郁小娥鉆了空子。天羅香教下規矩甚多,詳載門規的三規五典更是迎香副使晉升考核中必有的科門,只是未到考較之前,誰去溫習這些東西?頓被殺了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