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含恨嫁給那剝奪了世子一切的大惡人,以她自己的方式,與丈夫進行一場絕望而微小的對抗,至死方休。陛下絕不會殺羲兒的骨肉,陶元崢對自己如是說。就算陛下不能給他皇子的名分,也必不會薄待他,無論是做戲給世人看,或愛屋及烏,替命薄的羲兒照顧她唯一的骨肉。
況且,寔兒從小同這位叔叔親近,待在陛下身邊的時間,還長過了他的父皇武烈。獨孤弋始終沒有立寔兒為太子的意思,除了無心政事的懶散,也可能跟那些禁之不絕的無聊耳語有關。有好事者說,密山王可能是定王的骨肉,他們長得像、都喜歡讀書,還特別親近,這是父子天性,說得好像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不好酒好色好打架,是什么奇怪的事一樣。但陶元崢忽略了一件事。陛下在寔兒身上看見的,未必是屬于羲兒的那一半。老人倏地冒出一背冷汗,意識到自己犯了何其致命的錯誤。若不計祖孫親情骨肉天性,老人欲保全密山王的舉動在天子眼中看來,不是待價而沽,便是藏著將來翻轉局勢的暗手,無論哪一條都是死罪。
他太了解陛下,獨孤容不會相信老人只是老了、病了,開始懷緬起被輕易犧牲、終生郁郁的女兒,甚至覺得有點對不起她,才想在死前做點好事,保住羲月的骨血。“我會帶走密山王和羽淵王。”武登庸在老人臉上看出動搖,驚覺他是命不久矣,才能生出這縷善念,卻未形于色,逕又重復一次,語氣雖淡,決心依然無可動搖;此非商量,僅是告知。“你負責善后。做多做少,乃至不做,我都無所謂,為的是你不是我。”至于獨孤弋的其余骨肉,你最好想個法子,教獨孤容收手。此前我不知道,他做了便做了,將來自有天收他,不干我的事;現下我既然知曉,他要再行此天地不容之舉,休怪我出手無情。”
老人翻著怪眼,射出兩道潑皮般的鄙夷視線,咻喘著冷笑不止。
“你……你待……待……咳咳……如……如何……”陶元崢便不是江湖人,也知道“不殺一人”的賭誓。
武登庸無法親手殺死任何人,連在殘酷的戰場上都無法改變這點。他直到現在,才終于記起了這事,對適才屈從于漢子威脅的自己感到莫名的惱火。武登庸哈哈大笑,以全不怕驚動任何人的豪邁聲量。轟雷般的笑聲震得老人頭暈眼花,五內翻涌,趴在床沿劇嘔起來,好不容易飲下的湯藥從喉底鼻腔一股腦兒涌出,似連眼眶都熱流汩溢,痛苦萬分。要不是武登庸臨去前在他背心拍一掌,陶元崢恐將斃于今夜,但幾乎被活活噎死的痛苦,跟死也差不多了。
“獨孤容不收手,我便殺他!教你的盛世美夢,在眼前化做泡影!”
武登庸笑道:“你覺得我不是這種人,我也覺得不是。你盡可以試試。”“獨孤弋風流成性,子嗣不少,但除了密山王和羽淵王,其他全是女兒,大的也該有七八歲了。”老漁夫輕捋銀須,沉默片刻,才喟然道:“事后查證,我怕是來得太晚,沒找到活口。獨孤容清得干干凈凈,連誕下這些公主的妃子寵姬和攀帶的關系等,都沒漏半點。我帶著五六歲大的羽淵王寘,無法在平望停留,只能當作她們不幸罹難,匆匆趕赴密山國。”
耿照聽得一陣惡心,日九輕擊桌面,喃喃道:“雖說‘無情最是帝王家’,但孝明……但這獨孤容也太狠了,至于么?”
武登庸搖頭道:“做了虧心事的人,也就是這樣了。日日自危,難以安枕,非殺光了才安心,哪怕本有良心,最后也只能喂狗。”
耿照忽問:“那密山王和羽淵王,如今……還在人世么?”日九忍不住翻起白眼。“你當我師父是棒槌么,這事能告訴我們?少一個人知道,他們便多一分安穩。再說了,‘刀皇’武登庸保證他們能在江湖某處像個老百姓般活著,哪能讓人死了?師父你說是罷。”
武登庸搖了搖頭,垂眸蹙眉的模樣透著一絲苦澀。“密山王寔死了,前兩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