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九瞠目結舌,似惱馬屁拍在馬腳上,又替命苦的密山王獨孤寔難過。耿照雖亦不忍,卻不意外。獨孤寔被刀皇前輩帶走時已是十七歲,差不多就是自己和日九這個年紀,該知道、不該知道的,豈能瞞得了他?太祖駕崩之后,獨孤寔并未繼位,而是由率兵前往北關御敵的叔叔定王回京登基,接著手足離散,再難輕易見面……少年大概從那時起,便活在旦夕且死的恐懼中。
那番病床夜話后,陶元崢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讓孝明帝清洗宗室的力道減弱許多,獨孤容終究沒有蠢到對圈禁白城山的獨孤寂下手,免去逼反這位武功超群的十七爺之危,乃至其后獨孤天威得以逃出平望,順利回到流影城,可能都得感謝陶元崢的遺惠。
遠在封國的密山王寔,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群醫束手,不遠千里送回平望求治,可惜薨于中途。太醫局并太常諸官員陪同陛下親自開棺,孝明帝撫尸痛哭,下詔三日不朝,宮中一律冷食,百姓都說天子仁厚,誰也不知返京途經的勝州太芷縣獄里,少了一名容貌與獨孤寔有八九成像的少年死囚。
至于羽淵王寘,就更好辦了。
因食糜而噎死的幼童,面孔脹成了紫醬色,誰也看不出有不是羽淵王的可能。
處死了詔獄中看管的官員,以及負責喂養的仆婦,此案了結,無息無聲,沒驚動任何人,全無密山王薨時的圣天子作派。“我讓人給密山王改了個身份,連官府文書都有,衙門里查得到地籍圖冊、祖上訟卷等,可說天衣無縫。我跟他說:‘你就當活了兩輩子。這一世,你想姓什么叫什么?’他想了想,說就隨娘親姓陶,叫陶實好了。“重獲新生的陶實,起初在江邊打魚,但天生不是這塊料,武登庸帶著他在水上討了大半年生活,沒教會少年撈捕為生,自己倒練就了一身漁家本領。
少年苦笑著對他說:“武伯伯,實在不是您學得快,而是我手腳太笨啦。”武登的復姓畢竟太過惹眼,陶實都喊他“武伯伯”。
身子骨孱弱的少年,適應不了江上捕魚的風浪和操勞,武登庸也試過教他練些強筋鍛骨的養生功夫,可惜有人天生就是干不了這個行當。
陶實后來成了名叫頭,就是在碼頭漁市替人過秤喊價、賺取價差的中間人。他能記住所有的魚種,不只是各種繁復的俗稱異名,更有一眼辨明貴賤的好本領,更難得的是公平持正,絕不占人便宜,寧可自己少賺一點,也要讓漁家拿到合稱的價錢,名聲相當之好,人稱“陶老實”。他在三川流域的幾處城鎮間移轉,最后落腳在湖陽城的太平橋碼頭,在城郊有座小宅子,請得起仆婦隔三差五地打掃屋舍,洗濯衣物。陶老實對人總是客客氣氣的,甚至有些畏縮,沒什么朋友,也未娶妻,在湖陽的低級娼寮里有兩三個相好的粉頭,但也不到過從甚密的程度。應該說他努力地和所有人保持距離,不是怕秘密被揭,而是怕真有那么一天,亦不致連累這許多無辜之人。
武登庸隔幾年便來看他,給他帶幾尾希罕的或特別美味的魚,以致最后一次見面時,陶實已躺了年余,武登庸用盡法子想為他續命,然而無從下手——陶實無甚大癥,就是氣虛體弱,不足以支撐他繼續活下去,況且他也沒有求生的意志。“武伯伯,多謝你。這樣很好。這樣就好了。”
臨終之際,陶實對他如是說,帶著老漁夫前所未見的釋然與放松,笑容燦如稚子,一點也不害怕。武登庸葬了他,沒有送回戶籍上那個陶家祖地,反正四郡左近陶姓無數,那個假身份與陶元崢一系并無瓜葛,斷非陶羲月的故鄉,而是選在他居住最久的湖陽。
陶實屋里書籍不少,卻沒留下一個字,連筆墨也無,可見活得兢業,沒留條路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