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其裂土之制,封章邯、司馬欣、董翳三降將于秦地,以塞沛公,此所謂‘使執仇讎之刃而守戶牖’也,其勢豈能久安是故太史公譏其‘背關懷楚’,猶見其囿于故楚之私。
惜乎!其智蔽于貴胄之見,心惑于封建之私,不察時移世易之機,徒慕裂土分茅之舊。乃剖膏腴以飼遺簪,復宗祧而燃死灰,更裂千里賦田儋,猶蓄潰癰于肘腋而不悟!
彼視神器為貴胄俎肉,裂土分羹若周禮當然,豈知氓隸厭兵戈之苦,寒鷙冀云霄之搏故封冊未干,齊地舉燧,趙壁生隙,天下洶洶!
而沛公之智,在洞破其弊,知貴胄朽骨不足恃,黔首偉力乃可憑。故肯捐六國朽骨之虛名,以飼四海饑鷹之實腹,由是韓信下三秦如破竹,彭越擾楚地若潰堤。籍縱有拔山扛鼎之勇,焉能獨挽狂瀾,永制此崩析之天下耶
且夫戰國之世,貴族世卿,或能裂土而守。然秦之一統,郡縣既行,黔首之力亦顯。及天下苦秦,人心思定,非復春秋戰國之舊。項籍欲逆大勢而行,強以八百年前封建之規,繩墨新造之乾坤,此猶膠柱而鼓瑟,刻舟以求劍,其敗也固宜。沛公承秦制之實,捐封建之名,聚草澤之雄,應黔首之望,故能成鼎革之功。
故曰:項氏敗于泥古,劉氏成于鼎革。
嗟乎!楚漢興亡之鑒,豈獨人事乎實舊器不堪載新天,泥古者終為時棄也!”
當陸北顧落下最后一筆,緩緩擱下狼毫,齋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燭火“噼啪”的輕微爆響,此刻都顯得格外清晰。
蘇洵的臉色,從最初的驚愕、凝重,到中段的深思、震動,最終化為一片近乎失神的蒼白。
他死死盯著那篇墨跡淋漓、字字如刀的文章。
陸北顧的論述,跳出了對個人勇略、一時戰略的糾纏,直刺歷史變革的核心矛盾。
——新舊制度的沖突與更替!
其觀點之犀利,格局之宏大,論證之嚴密,尤其是那“泥古”與“鼎革”的終極論斷,如同洪鐘大呂,震得他這位以史論見長的大家都有些心神搖曳。
而蘇洵過往許多思考的片段,也仿佛被陸北顧的《項籍論》這道驚雷串聯、照亮,豁然貫通,隨后又感到一種被后浪拍在沙灘上的強烈沖擊感。
蘇轍在旁邊,低聲反復咀嚼著“黔首偉力乃可憑”、“捐六國朽骨之虛名”、“泥古者終為時棄”這些句子,只覺得一股從未有過的歷史洞察力撲面而來!
周明遠、韓子瑜等人更是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
他們能理解陸北顧論述的每一句話,卻完全無法想象一個同齡人,如何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構思出這樣一篇氣勢磅礴、直指本質的雄文
這已遠超州試策論的范疇,這是足以傳世的史論杰作!
而崔文璟看向陸北顧的目光,更是從之前的佩服,徹底變成了仰望!
“項氏敗于泥古,劉氏成于鼎革!”
蘇洵嘴唇翕動,竟一時難以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內心的激蕩:“此論,非徒論項籍,實乃論古今興替之大道,‘泥古’‘鼎革’四字,如洪鐘大呂,發聵振聾陸北顧,老夫今日方知,何為后生可畏!何為天縱之才!”
他從案上拿起那張薄薄的紙,仿佛捧著稀世珍寶,又像是握著一柄足以劈開迷霧的利劍。
之前的“棋逢對手”之感,此刻已徹底轉化為一種強烈的、看到未來文壇巨擘冉冉升起的預感。
這個年輕人,絕非池中之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