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著一身尋常的深色圓領常服,并無過多裝飾,但那股不同于尋常文官的凌厲威勢,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此刻,他手中正端著一只青瓷茶盞,目光如古井深潭,落在剛剛進門的陸北顧身上。
而除了范祥和坐在側面的劉用,廳內再無他人。
“學生陸北顧,拜見知州,拜見范公。”
陸北顧不敢怠慢,上前幾步,躬身長揖,行了一個標準的學生禮。
他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帶著審視的意味。
“張相公給我看過你的《御夏策》,也看過你寫的鹽法方略。”
范祥放下茶盞,手指輕輕在光滑的檀木椅扶手上叩了叩,發出輕微的“篤篤”聲,
陸北顧心中了然,果然是為了鹽法之事。
那篇《論川關鹽鈔法試行事疏》,是他結合后世經濟學常識以及對宋代鹽法改良進程的了解所寫成的,本意是想在張方平那里掛個號,沒想到這么快就引來了接下來負責具體主持大宋鹽法變革的范祥的親自召見。
這效率,或者說,范祥對此事的急切程度,讓他隱隱有些不安。
廳內一時靜默,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更襯得氣氛有些凝滯。
“坐。”范祥終于再次開口,指了指下手的一張椅子。
“謝范公賜座。”
陸北顧依言坐下,只坐了椅子二分之一的位置,身體微微前傾,保持著聆聽的姿態。
范祥沒有立刻說話,他重新端起茶盞,慢慢啜飲了一口,放下茶盞時,他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直刺陸北顧。
“你的鹽法方略條分縷析,切中要害,尤其是對設置兩種‘鹽鈔’的見解,我覺得確實頗有見地。”他話鋒陡然一轉,“然而川南鹽井后續擴大產鹽置換銅錢的事情,卻非你想象那般簡單.淯井監僚人易生事端,因鹽利分配不均,已成致亂根源,你可曾親至淯井監?”
這詢問來得直接而嚴厲,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
陸北顧甚至有種對方下一句就是“你一個瀘川學子,未曾親至淯井監,如何了解川南井鹽之事?莫非僅憑道聽途說,便敢妄議國事?”的感覺。
不過,這時候扯謊是沒有意義的。
“學生未曾去過。”陸北顧誠實答道。
范祥微微頷首,竟是沒什么太大反應,只說道:“我已經請劉知州喚了梁都監,待會兒便遣些兵馬同去淯井監。”
之所以特意強調“請劉知州喚了梁都監”,這里面是有說法的。
在大宋,知州作為地方最高行政長官,通常會兼有“兵馬鈐轄”的差遣,全面負責本州軍務,這個差遣的職責包括了軍事決策、糧草調配及與中央的文書往來等等。
這樣做目的就是“以文制武”,確保由文官而非武官掌握軍事指揮權。
再加上瀘州是正經的邊疆州,每隔幾年就會面對烏蠻入侵或僚人叛亂,瀘州知州的調兵權限也比其他知州更大,所以只要不出州境,在州內下令駐泊兵馬都監小規模調動兵馬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聽聞此言,陸北顧卻是心頭一震。
他瞬間明白,范祥此行最核心的關注點,并非鹽法本身那些理論上的優劣,那些張方平想必已與他溝通過,而是即將成為鹽法變革的風暴眼,也是他此行必定要親臨勘察的——淯井監!
范祥需要確切的、可靠的情報,來評估淯井監這個火藥桶的真實狀況和引爆風險!
而范祥是真正上過戰場打過仗,甚至直面過李元昊十萬大軍圍城的文官,淯井監的僚人對于他來講根本就不算什么危險.畢竟,南邊的這些叛亂,真正跟西北前線真正的刀山火海是完全比不了的,可能在范祥眼里去淯井監跟趕路沒區別。
可范祥為什么要特意跟他說這些呢?
陸北顧幾乎瞬間就明白了過來。
明知山有虎,虎嘯聲已在耳邊!
范祥看著陸北顧,說道:“我聽劉知州說你昨天已經考完州試了,若是待著無事,便隨我們同去吧。”
隨后,范祥的目光就這么鎖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
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人心深處的怯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