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北顧的身體隨著馬車的不斷起伏而搖晃,胃里也因顛簸而有些不適。
他掀開馬車的簾子望去,視線被層層迭迭的綠色屏障阻隔,根本看不到盡頭,只有偶爾見到的陡峭巖壁,深不見底的溝壑和仿佛永遠走不出去的密林。
一種強烈的渺小感和被吞噬感油然而生。
這與他后世記憶中任何經過開發的旅游區都截然不同,這是真正原始的、充滿未知與危險的西南邊陲蠻荒之地。
“陸生員是第一次深入瀘南山地?”梁都監不知何時放緩了馬速,他很直率地問道。
“正是,學生慚愧。”陸北顧忙應道。
梁都監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微黃的牙齒,眼睛卻一邊說話一邊銳利地掃視著兩側幽暗的密林:“此地不比州城,僚人世代居于此,熟悉山林如自家后院,他們不喜筑城,多依山傍險,結寨而居。”
他頓了頓,下巴朝前方一處半山腰抬了抬,那里隱約可見幾處簡陋的,用粗木和茅草搭建的棚屋痕跡,但已顯破敗荒蕪。
“前些年鬧過亂子,寨子被燒了,人要么沒了,要么逃進更深的山里去了。”
陸北顧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心頭一凜。
“淯井監就在這大山深處,產鹽之地,也是禍亂之源。”梁都監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疲憊,“鹽利太大,朝廷要,州衙要,漢商要,本地的僚人大姓、頭人也要,最后落到真正出力的僚人灶戶手里的,能有幾何?活不下去,自然要鬧。每次鬧,都是我們這些丘八拿命去填這山溝溝!”
他的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在陸北顧心頭。
但正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話恐怕也不是說給陸北顧聽得,而是說給馬車里的范祥聽得。
而陸北顧此前所知的事情,此刻似乎在梁都監這粗糲直白的話語中得到了最殘酷的印證.新的鹽法理論上再好,若不能解決這最底層的利益分配和生存困境,不能安撫這世代居住于此、卻被不斷擠壓的僚人,所謂的變革,不過是紙上談兵,甚至可能成為點燃更大火藥桶的火星。
而別說五百禁軍,就是五千,五萬,在這茫茫群山中,又能覆蓋多少地方?威懾力又能持續多久?
陸北顧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什么叫做“百聞不如一見”。
“讀萬卷書,也得行萬里路啊。”他心中暗道。
隊伍沉默地行進著,氣氛愈發凝重。
越往川南大山的深處,人煙越少。
偶爾能遠遠瞥見更高處的山脊或峭壁上,似乎有簡陋的木樓或竹樓隱現,但轉瞬即逝,仿佛只是幻覺。
有時,林間深處會傳來一兩聲悠長而怪異的鳥鳴,或是某種野獸的低吼,引得軍士們警惕地握緊了兵器。
山澗的流水聲變得清晰,空氣也更加潮濕陰冷,帶著一種山間特有的、令人骨縫發涼的“瘴氣”感。
順著山中運鹽的道路走了一整個白天,哪怕在馬車里,陸北顧身上的襕衫也已被汗水和霧氣浸濕,黏在身上,又冷又重。
傍晚時分,隊伍在一處相對開闊、背靠陡崖的溪谷扎營,這是山道旁一個常用的宿營點,因為經常有商隊、獵人等往來,所以連蛇鼠長了記性之后都不怎么靠近這里。
篝火點燃,驅散了濃重的濕寒和黑暗。
軍士們在梁都監的指揮下,熟練地分別負責搭建營帳,埋鍋造飯,巡邏哨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