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抹了把汗,咧嘴一笑,只道:“這翹艉嘛,順水時像鴨子屁股,能把水往兩邊排開,省力不少哩。在峽江急流里,船頭不容易扎猛子,穩當!”
“那這櫓看著比槳沉重,操控不易吧
船老大拍了拍光滑的櫓柄:“嘿,稱手得很!槳是硬推,這櫓嘛,在水里這么一搖一扳,叫‘抱艄’,比槳省力,勁兒還足,掌舵調頭都靠它!比那硬邦邦的舵牙活泛多了。”
船身在奔涌江流的推動下有力地搖晃著,破開層層白浪,堅定地向東。
兩岸青山如黛,層林盡染秋色,在朝陽的金輝中更顯壯麗。
船行數日,兩岸青山連綿不絕,江流愈發湍急。
而到了三峽入口,江流驟然收緊,原本開闊的江面仿佛被兩扇巨大的、青黑色的石門猛然合攏。
“這便是夔門!”
崔文璟指著前方對陸北顧說道。
陸北顧看著赤甲山與白鹽山隔江對峙,峭壁千仞,直插云霄,仿佛開天辟地時留下的巨大裂隙,山體裸露的巖石呈赭紅與灰白相間,在秋日的晨光下更顯蒼涼雄渾。
而腳下的江水開始被擠壓得如同憤怒的巨獸,翻滾著、咆哮著,卷起渾濁的浪和漩渦,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他們這艘七丈長的航船,此刻在夔門的巨口之下,渺小到.就如同一片投入激流的落葉。
船老大早已收起船頭那面小三角帆,主帆也降下大半,只留下必要的受風面。
他穩立船尾艄樓,雙目圓睜,虬結的手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將那巨大的櫓搖得“吱呀”聲幾乎連成一片,對抗著洶涌的暗流和紊亂的漩渦,竭力穩住船身,使其順應著狹窄的水道疾馳而下。
兩側搖槳的船工也齊聲呼喝,號子聲在峽谷間回蕩,甚至蓋過了部分浪濤的喧囂。
在經過夔門的時候,陸北顧竭力仰頭望去,只感覺嶙峋的怪石懸在頭頂,高聳的崖壁仿佛要傾倒下來,只余一線青天。
陽光都不能完全照進這深邃的峽谷,巖壁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江面,寒氣森森。
船身被奔騰的江水裹挾著,以驚人的速度向下游沖去,劇烈的顛簸搖晃讓陸北顧不得不緊緊抓住船舷。
他心中震撼難言,真切地感受到了自然的偉力。
客船沖出夔門,江流稍緩,但兩岸依舊是連綿不絕的絕壁。
船行不久,眼前豁然展開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到巫峽了。
兩岸的山峰不再如夔門那般赤裸猙獰,而是披上了濃郁的秋裝。
蒼翠的松柏間雜著火紅的楓、金黃的楸、深褐的櫟,層層迭迭,如同一幅巨大的、色彩斑斕的織錦鋪展在陡峭的山體上。
而云霧,才是巫峽的靈魂。
潔白的云帶纏繞在半山腰,時而聚攏成團,時而飄散如紗,將那些形態各異的峰巒裝點得如同仙境。
江水也開始變得碧綠深邃,宛如流動的翡翠一般可人,倒映著兩岸的斑斕秋色和變幻的云影。
偶爾,一聲悠長凄清的猿啼從云霧繚繞的密林深處傳來,劃破峽谷的寂靜,應和著船工搖櫓的“吱呀”聲和槳葉破水的“嘩啦”聲,平添幾分空靈寂寥。
陸北顧凝望著眼前這恍如世外的景致,心頭縈繞著那千古名句。
良久,他方才輕聲嘆道:“酈道元誠不我欺不到此地,又怎知‘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這句詩,其中哀婉,竟是如此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