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片刻,只道:“史為鏡鑒,可知興替,亦可警醒當下。這篇《仲達論》說的不錯,司馬懿之流,其滋生乃在制度崩壞丶公門堵塞之時。只要朝廷持正,法度清明,掄才以公,縱有才智卓絕之士,亦只能為國所用,如良材為棟梁,焉能為禍?”
趙禎看著女兒似懂非懂,卻因他話語而稍顯安心的神情,沒有再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反而笑著問道:“只是不知道大宋這麼多青年才俊,柔兒鍾意哪個?”
趙徽柔神情一黯。
宋代公主跟唐代那些權勢煊赫,甚至敢想著當“女皇”或者“皇太女”的公主截然不同,即便再得寵,也是不能涉足廟堂的。
而且,宋代文官非常警惕外戚勢力的崛起,哪怕真宗朝和仁宗朝兩朝,外戚在事實上權勢都不小,但怎麼都沒到能與文官抗衡的地步。
再加上駙馬跟單純的外戚還不一樣,雖然可以做到知州這個級別,“少走二十年彎路”不假,但以后怎麼辦?但再往上就可謂是難如登天了。
因此,真正有政治抱負的青年才俊,一般來講,是不會考慮尚公主的。
“女兒年紀不小了,全憑父皇安排。”
趙徽柔開口,柔柔弱弱地答道。
看著女兒這副模樣,趙禎心里有些難受。
他沒有兒子,只有這麼一個剛成年的女兒。
放在以前,趙禎自覺春秋鼎盛,還不會去想一些事情,可今年年初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之后,便開始認真考慮起了女兒的婚事。
因為趙禎很害怕有一天自己突然撒手人寰,卻還沒見到女兒成婚,這種遺憾,對于一個父親來講是無法言說的。
“朕知道你不喜李瑋。”
趙禎嘆了口氣說道:“現在朕身體也好多了,你不必總待在宮里,有些合適的場合可多出席,若是遇到鍾意的青年才俊,便說與朕聽,辦法總是有的”
趙禎這話說的含糊,但歸根到底,大宋是人治。
君父再仁慈,那也是君父,如太宗拔擢呂蒙正那般的事情,可一便可二。
“你且去歇息吧,朕再看會兒書。”
“是,父皇也請早些安歇,勿要太過勞神。”
趙徽柔壓下心中波瀾,行了一禮,溫順地退下。
臨出殿門時,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燭光搖曳中,父皇的身影倚在榻上,顯得有些孤寂。
殿門在她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內外的光影。
看著女兒離開,趙禎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極其輕微,卻仿佛承載著整個帝國。
“鄧宣言。”他喚了一聲。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殿角暗處的內侍省右班副都知鄧宣言,立刻無聲無息地趨步上前,躬身聽命。
趙禎沒有看他,目光依舊停留在文稿上。
“收好,置于福寧殿內書閣甲字第十五格。”
內書閣存放的多是官家認為極其重要,需要反覆思量的文書。
鄧宣言心中了然,這是官家暫時不想讓陸北顧這個名字過早暴露在風口浪尖之上。
實際上,趙禎深知,這樣一篇如同投石入水的文章,一旦經由自己的手,在此時此地流露出過分的興趣,傳到外朝,立刻就會掀起難以預料的風波。
太學體盤根錯節,其背后牽扯的何止是文風?
更是無數士子寒窗苦讀所依循的“正途”,是考官閱卷的“慣例”,是朝中某些力量的“默契”。
歐陽修等人欲革文風積弊,阻力之大,他豈會不知?
但這件事情,趙禎不得不做。
因為對于官家來講,任何勢力長久地占據某個位置,都是威脅。
這陸北顧,此刻便如同一把尚未開鋒的利刃,用得好,或可劈開一條新路,用得不慎,不僅會傷及自身,更可能提前引爆朝堂上涌動的暗流,讓明年的科場乃至朝局都陷入不必要的紛爭。
燭火噼啪輕響,映照著趙禎沉靜而略顯蒼白的側臉。
“另外,讓武繼隆遣皇城司去查查這個陸北顧的根底,這篇文章是不是他寫的,背后都有誰,查清楚。”
說完,他微微闔上眼,身體向后靠入軟榻深處,不知道思慮了多久,方才睡去。
本章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