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說該葬于何處?”唐厲的父親扛著沉重的棺槨,眼里含著淚,悲憤地說道:“這方圓百里,哪里還有尺寸魏土!?”
其他人也嗟嘆了起來。
“社稷都亡了,何況國土!”
“城內到處是水,一片亂相,也等不及送往城外了,難道要等秦人來羞辱夫子尸身么。”
“人死為大,總是要入土的。”
“我……”唐厲一時間一沒有什么好辦法,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眾人抬著唐雎棺槨,登上了范臺。
作為小輩,他的話是不頂用的,最后只能擦擦淚跟上,與眾人一起,將棺槨埋在范臺一角,開始了簡陋的葬禮。
城內條件簡陋,沒有素帛黑布,卻不缺少唱頌挽歌,捶胸痛哭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他們不僅是在為唐雎哀悼,也在為即將滅亡的魏國社稷追悼。
“四百多年前,晉大夫畢萬封于魏,是為魏氏。有卜者預言,畢萬之后必大矣,萬,滿數也;魏,大名也。天子曰兆民,諸侯曰萬民。今命之大,以從滿數,其必有眾……”
“果不其然,兩百年后,魏氏之孫曰魏桓子,與韓康子、趙襄子共伐滅知伯,分其地。”
“又五十年,桓子之孫曰魏文侯,奉天子之命,帥韓魏伐齊,入長城,戰稟丘,斬首三萬,獲車乘兩千,虜齊侯歸于成周,遂列為諸侯,魏國始興!”
“文侯之時,魏有李悝、翟璜為相,頒布法經,西門豹治于鄴,河東河內家給人足,政通人和。且有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講學于西河,一時諸子人文薈萃,皆集于魏。并以樂羊、吳起為將,興武卒,東破齊,西逼秦,北吞中山,南敗強楚。那時候的魏國,無愧為天下霸主!”
“至于惠王,仍延續三代霸業,有逢澤之會,泗上十二諸侯俯首稱臣,秦、齊亦朝魏國。可惜惠王昏暗不明,至于晚年,東敗于齊,長子死焉;西喪秦地七百余里,喪師數萬……”
“待到襄王時,魏國已失霸業,夾于秦楚齊三強之間,日漸卑微。”
“唐公便生于孟子見魏襄王之年。”一位與唐氏世交的大夫嘆息道。
“唐公一生,活了九十歲,見魏國之日削,雖輔佐信陵公子一時中興,魏國卻仍逃不脫亡國之運。”
“幸而,唐公不必與吾等一樣,親眼見到魏王肉坦出降的那一幕!”
人越聚越多,大多是伏在唐雎墓前哭訴亡國之痛,眼看眾人越發悲憤哀傷,唐厲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朝著曾祖父的墳冢三稽首后,默默離開了范臺。
……
大梁四門已經洞開,但秦人仍未進來,城內水泡的太久,疫病流行,秦人不會冒這個風險。
他們要魏王帶著城內所有人出降,屆時魏國王族將作為戰利品,送往關中,大梁城內的魏人則會被分開安置。
作為一個亡國之人,唐厲也不知道自己該去何處,被水泡了兩個多月,士氣低落的大梁魏人再也沒有反抗的心氣了,他只能淌著水,迷迷糊糊地走回家,推開了書房的門……
這里也被水淹著,沒過了腳板,為了讓家人吃一口熱飯,家里干燥的東西全當柴火燒了,連唐雎收藏了多年的簡牘也不能幸免。可唯獨書架的一角,一堆包裹著葛布的古舊竹卷,唐雎說什么都不準燒。
唐厲走過去,打開了它們。
這里面,有《短長》,有《張子》,有《蘇子》,都是縱橫家的事跡,記載了張儀、蘇秦、蘇代等人游說諸侯,縱橫睥睨的言談舉止,是每個想學從衡短長之說的青年入門必修。
唐厲便曾懷揣這樣的夢想,他從十歲起,就把這些書卷當做故事來翻,欽佩張儀蘇秦以一己之力撬動諸侯平衡的壯舉,揣摩其語句,刻意去模仿,摘抄!
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練就那樣一身本領,繼承曾祖父的事業,游說諸侯,發起合縱,讓魏國轉危為安!
可惜,還沒等他將曾祖父的本領學完,唐雎已逝,魏國也要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