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道謝。”
相里革看著黑夫,還有一旁的秦墨程商,情緒十分復雜。
“這是自然。”黑夫笑道:“秦軍殺汝師長,你自然會仇恨吾等。”
相里革卻搖了搖頭:“我也不會怨恨,夫子曾對我說過,墨者只有職責和道義。城守,職責已畢,告辭而歸,不受任何好處;城破,道義已盡,亦不必做過多抵抗。對墨者而言,戰爭之下,你攻我守,勝敗無怨,先前的敵手,事后再遇上了,當如遇路人。”
“現如今,黑夫率長,程商,汝等于我,便是路人。”
說完,他便拉著沉重的人力輦車,與陸續涌入汝陰占領此城的秦軍相背,朝城外而去。
李由想以勝利者的姿態放他離去,也能顯示秦軍的“寬仁”,此刻便站在戎車上,在城門口有些得意地看著相里革。
相里革停下腳步,卻依然沒有半句感謝不殺之恩的話,他倔強地抬起頭,更關心的卻不是自己的性命:“將軍籍貫亦是淮北上蔡,與汝陰也算鄉鄰,又聽聞秦**法嚴明,至少,不會放任兵卒,對本地楚人燒殺劫掠吧?”
李由板著臉道:“于秦軍而言,順者活,逆者死!凡抵抗者皆可殺之,相里子被我的率長羈押營中,沒有殺傷一名秦卒,故我才饒你不死,若你立誓,不再頑抗秦軍,我便讓你離去!”
“這得看,還有無弱者小者向我求助。”
相里革露出了笑:“南方之墨雖僅我獨存,但墨者之義,我一樣有,都尉若是要殺,便殺了我罷!”
“妄人。”
死亡嚇唬不到相里革,或許他還更希望在此與師長一起殉難呢,李由感到有些無趣,罵了一句后,一比手,讓黑夫帶人將這家伙轟出去!
出了汝陰,經過城頭城下密密麻麻的秦楚兩軍尸骸,車輦不時被尸體阻攔,所以相里革走的很慢,秦墨程商則像是做錯了事心懷羞愧般,在后面幫他推著車。
一直到了方才秦軍攻城器械停留的地方,相里革才終于停了下來,對程商嘆道:
“程君前日對我說,秦墨是想要讓所有聲音出于一口,以此來消弭戰爭,最后實現同天下之義。”
“這法子看似簡捷,卻遺害無窮。子墨子亦言,諸侯不相愛,則必野戰;家主不相愛,則必相篡;人與人不相愛,則必相賊;君臣不相愛,則不惠忠;父子不相愛,則不慈孝:兄弟不相愛,則不和調,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執弱,眾必劫寡,富必侮貧,貴必做賤,詐必欺愚。幾天下禍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愛生也。”
他指著城頭城下堆積如山的尸骸道:“以這樣的方式一天下,絕對無法讓楚人與秦人相愛,而是相仇!再者,一味依附強權,依靠秦王,也得不到天下大同。”
“秦王貪伐勝之名,無歲不征,我聽說,其一旦得手,便滅盡仇敵,寫畫諸侯臺閣,在關中大興土木修筑宮殿。即便如今對秦人生計沒有造成太大破壞,那也是依靠對六國劫掠來補償,倘若六國滅盡,但秦王貪鄙之心不休,繼續對外征戰,又會如何?要備戰,就必須榨取更多的錢財,用以招兵買馬,置備武器,我今日敢言,秦王必厚作斂于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財,奪民之用,廢民之利,百姓饑不得食,寒不得衣,勞不得息,長此以往,國雖大,好戰必亡。”
程商訥于言而敏于行,此刻只能陰著臉道:“不至于此,秦墨會力諫大王,與民休息,消弭兵災……”
話雖如此,但實際上,這亦是秦墨最為擔憂的事,這位秦王,雄心壯志乃六世之最,意念之堅決實屬罕見,絕不是他們能左右的。
“也罷,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相里革嘆道:“或許,到頭來,你我這些墨者,都只是工具,楚人以吾等為盾,秦人以汝等為矛,矛盾相攻,兩相破損。”
他回首看著汝陰城最后一眼,滿是悲哀:“墨者的道義,或許便要在此城隨風而逝了!程君,珍重罷!我亦希望,這天下真如你所說,一統于秦后,自此以后再無兵戈之災,也希望吾等墨者,再也沒有用武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