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那是五年多前,黑夫還是北地郡尉,剛打完花馬池之戰,小勝匈奴,回咸陽與皇帝商議接下來的軍事行動,走之前,秦始皇單獨召見了黑夫,告訴他,要讓扶蘇隨黑夫同行,作為監軍。
黑夫依然記得,秦始皇當時的良苦用心……
“朕嘗聞,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
“然公子王孫,未嘗目觀起一撥土,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安識世間余務乎?”
“軍旅之事亦然,若只聽聞千里之外的捷報,未嘗與大軍共同出征,聞金鼓震天,視狼煙滾滾,豈能知兵事之艱難,而明北逐匈奴之必要?”
知稼穡之艱難、兵事之艱難,說得好啊!這是一位嚴父對長子的期許。
可現在,扶蘇已然長大,開始變得隱忍,學會圓滑。但昔日英明神武的秦始皇帝,卻變成了那個脫離實際,看不到天下實情的人,稼穡之艱難,兵事之艱難,他已經忘了!
或者說,不在乎了。
偷眼看看怒容滿面的皇帝,黑夫發現,他是真的老了。
未到五十歲,卻半頭白發,冠冕擋不住鬢角的銀絲,睡眠不足的眼袋更是越來越明顯,曾經他高大威武,不可一世,可現在,常年伏于案牘,背有些許駝,身形也漸漸發福,不復昔日英姿勃發。
看著千古一帝漸漸老去,黑夫不知該不該惋惜和同情——但對驕傲的秦始皇來說,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身體如此,心也如此,始皇之心,日益驕固。
黑夫能感覺到,皇帝在變得越來越急躁,越來越偏激,南北同時開始兩場遠征也就算了,還不斷派使者催促,恨不得立刻完成,好實行下一個計劃。
高指標、瞎指揮、浮夸風、快好狠,數十年來,秦一直在進行這場名為“統一”的大躍進,且越來越激進,來自中央的左傾錯誤,是導致屠睢戰敗的重要原因。
可現在,大敗才剛剛發生,秦始皇卻再次犯錯,想要以急救急!
黑夫有時候真不明白,曾經冷靜睿智的皇帝,為什么會變成這幅模樣?
是天下事過于繁瑣失去耐心了么?
是發現自己身體大限將至了么?
黑夫很清楚,秦始皇在和什么賽跑。
是時間!鬼伯在耳邊不斷催促,容不得皇帝不著急上火。
他是是天子,是萬眾頂禮膜拜的皇帝,夜光之璧、犀象之器、鄭衛之女、駿良駃騠、西蜀丹青,甚至是賢良人才,需要什么,一聲令下,就會有千人萬人去找來獻上。
皇帝已經習慣了,想要的東西,立馬實現的生活,更勿論天子一怒,伏尸百萬,血流漂杵!
可人力終究有限,無法超越這世界既定的規矩。
秦始皇能發動數千人在泗水里撈鼎,可以征召數十萬刑徒修宏偉的奇觀,可以削去無數座關隘城邑,將幾十萬斤兵器熔鑄成金人,可以讓中原出現四通八達的馳道,往來再無阻礙。
但他沒辦法讓嶺南森林一夜之間消失,更不能讓北兵短時間內適應南方氣候。
給自己加再多的光環,皇帝也依然是人,不是神。
南征的軍吏兵卒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驪山陵下的冷冰冰的陶俑,會疲倦,會恐懼,會遲疑不前,強迫這群人進熱帶雨林與越人打仗,與殺了他們沒什么區別。
黑夫也一樣,齊亂、海東,數次奔波救火后,他有些累了,身心俱疲……
裱糊匠,不好當。
此時此刻,殿內僅剩君臣二人,黑夫真想對皇帝大喝一聲:
“用腦子想想吧,我的陛下,南北數千里之遙,就算即刻南下,最快也得兩個多月才能抵達嶺南,兵卒、輜重春天都到不了,入夏前平越?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而已不是帝國的面子問題!而關系到數十萬條人命,關系到國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