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消息證實后,鄉中三老在里門外嚎嚎大哭,撕心裂肺,恨不得隨始皇帝而去,連楊喜那不識字的母親,也會在家里偷偷抹眼淚。
“她說,陛下不是該萬壽無疆么,怎么說沒就沒了?”
盡管暗暗有點怨言,但在秦人心目中,始皇帝就是神啊,神怎么會像凡人一般死去呢?過去幾年,因為各縣每逢始皇帝壽辰,無不歡呼從膠東傳來的:“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口號,深入人心。
加上官府宣揚始皇帝已讓李信將軍找到了西王母邦,不久后王母就會騰云駕霧,攜仙藥來獻,阿房宮就是為她而修的!所以,就一直以為始皇帝真的能夠長生不死。
楊喜自個也感覺心里空落落的,對未來充滿了恐懼和迷茫。
在他所受長輩的教育里,大秦的一切勝利,秦人的一切幸福,都是始皇帝賜予的,整整兩代秦人習慣了始皇帝的統治,每一項英明的詔書法令,都與秦人生活息息相關,他的影響,已經成了秦人精神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離開了他,就像船沒了舵,今后怎么辦?
事實證明,大秦這艘在狹窄航道里,被秦始皇帝加速到飛快的大船,失去掌舵人后,果然開始跌跌撞撞了。
新皇帝胡亥只是個幼弱孺子,雖然努力戴上冠冕,擺出皇帝的權勢,卻全然沒始皇帝的威望,更別說南方的昌南侯(秦人當時多不知黑夫受封武忠侯)竟忽然叛亂了……
回憶那段艱難的日子,楊喜喃喃道:“二世承諾的減租不見兌現,勞役卻更重了……”
“從三十七年下半年開始,少梁那邊鬧了蝗災,影響到了寧秦,可咸陽每季都要派錢派糧,整天捱不完的苛捐雜稅,還有徭役。”
驪山陵要完工,南方的叛亂要平定,六國故地的反抗得鎮壓,仿佛回到了第二次滅楚戰爭時,整個關中再度被動員起來。
就在這種情況下,繼承了父親“不更”爵位的楊喜被征召入伍。
“那是二月份,春耕前后,我在家給老馬套犁,卻被里正帶人找上門來,說該輪到我去前線服役了……”
“我說,我去歲服了兩次更卒,在驪山做活,入秋方歸。今歲開春又奉命去函谷關挖渠,數日前才回來,更何況我乃家中唯一成年男丁,不該去做戍卒了,我去了,只剩兩名幼弟,農事不做了?租子不交了?”
“但里正不聽,讓人逼我帶著馬匹、衣物離家。”
商鞅之法百年浸淫,在秦人的性格里,深深刻下了名為“服從”的基因。
他們不到夏天不敢上山砍柴,下河捕魚,因為那會觸犯《田律》。
他們不敢偷稅漏稅,就算稅吏大意遺漏——這基本不可能,也會主動去向里正詢問,因為一旦被發現,所受的懲罰會百倍于田租。
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順……這是當年荀子的稱贊,但荀子卻不知道這背后的深刻原因。
這種長久壓抑唯一的釋放機會,是進攻六國的時候,因為公戰是被鼓勵的,所以才有秦之銳士戰場上近乎歇斯底里的瘋狂。
就算如今始皇帝死去,律令崩壞,繩子松了,秦人也會習慣性拘著身子,站在圈里,不敢亂動。
故天下皆叛,唯秦地不反。
這也是秦始皇死后,胡亥的朝廷能維持統治,未曾迅速崩潰的原因……
所以縱然不合理,但楊喜還是在官吏面前低下頭,帶著家中唯一一匹老馬,與里中幾乎所有適齡男丁一同上路。
“到了藍田,因我有馬,又繼承父親不更之爵,便做了騎吏,管著五個人……”
放在六國之地,不更都能當鄉嗇夫了,但在關中算個啥?寧秦縣就有好幾個庶長,還得自己下地干活呢,不更之爵,入伍后只能做小吏。
“吾等倒也未曾立刻去南陽,而是在藍田訓練,直到四月時……”
南陽大敗的消息,讓關中震動,即便是官吏封鎖消息,但士卒中也不乏竊竊私語,官府不是說在通武侯統率下,南邊黑賊的叛亂很快就會平定么?怎么平著平著,武關外全丟了?那些南陽兵還失魂落魄地撤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