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房里霎時一靜。炭火“噼啪”炸響的聲響里,陳寒看見鄭主事的瞳孔微微放大——老派儒生提出的方案,竟比戶部算盤珠子撥拉的還要活絡。
“楊大人高見。”陳寒突然擊掌,炭筆在硯臺上敲出清越的聲響,“不過‘貨引’的防偽紋得用物理院新研制的琉球海砂,遇水顯色那種。”
楊況竟從書袋里摸出塊靛青硬卡:“可是這種?”卡片浸入茶盞的剎那,水面浮起細密的“洪武通寶”暗紋,驚得年輕書辦打翻了硯臺。
“你……”鄭主事喉結滾動,“楊大人何時……”
“上月陪太子殿下視察物理院時偷師的。”楊況將濕漉漉的卡片往案上一拍,儒雅面容難得露出狡黠,“孔圣人尚言‘三人行必有我師’,下官學些新式防偽術,不算離經叛道吧?”
眾人哄笑間,窗外忽然傳來車輪碾過青石的聲響。五城兵馬司押送的囚車里,徐家少東家正扒著欄桿嘶吼:“代金券是與民爭利!你們這是要絕了商賈的生路!”
陳寒推開窗戶,春風裹著街市的喧囂撲面而來。對過糧鋪前,幾個商人正圍著戶部新貼的告示指指點點,其中穿杭綢的胖子突然拍腿大笑:“妙啊!用券抵稅,老子庫里的陳茶終于能出手了!”
“不止如此。”楊況不知何時站在了窗邊,他指向更遠處正在卸貨的漕船,“下官在松江任職時發現,商賈囤貨多因運輸不暢。若以代金券為引,鼓勵商戶合股組建‘聯貨運隊’……”他突然從袖中掏出本《漕運志》,書頁間夾著密密麻麻的批注。
鄭主事突然奪過炭筆,在墻上畫了條歪扭的曲線:“老朽在戶部四十年,深知商稅之難收。若按楊大人所言,何不將‘貨引’分作三等?上等引走漕運,中等引走官道,下等引走民間小道——按引征稅,豈不比按貨征稅更明白?”
“鄭大人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王郎中激動得胡子直翹,他忽然解下腰間算盤往地上一摔,“老夫明日就上書,請設‘券課司’專管此事!”
檀木珠子蹦跳著滾到門邊,被剛進門的朱高熾彎腰拾起。這位胖乎乎的皇孫捧著算盤珠子,眼睛亮得驚人:“姑父!工程學院的學生們算出來了——若按楊大人的法子,光是松江府每年就能省下三十萬兩運輸損耗!”
他身后跟著的朱允熥突然展開卷軸,竟是幅《聯貨水陸圖》,上面標注著各色代金券的流通路線。最精妙處在于,每條路線旁都標著阿拉伯數字寫的運費成本。
“殿下連新數都用上了?”楊況挑眉。
朱允熥得意地揚起下巴:“昨兒剛跟巾幗工坊的女工學來的!”
炭盆里的火焰漸漸化作灰燼,值班房里的討論卻愈發熱烈。陳寒望著墻上越貼越多的草圖,忽然想起朱元璋那句粗鄙卻通透的比喻——“治大國如燉雜燴,什么料都得攪和勻了。”
窗外暮鼓響起時,方案已經堆了半尺高。最上面那頁是鄭主事用顫抖的手寫下的《券引三等例》,老派館閣體旁邊竟整齊標注著阿拉伯數字的稅則。
“諸公今日所議,當載入《食貨志》。”楊況突然對著眾人長揖到地,儒衫袖口沾了炭灰也不管不顧,“《周易》云‘窮則變,變則通’,古人誠不我欺。”
眾人還禮時,街對面傳來“巾幗工坊”收工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