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紹宗在仔細賞鑒一番后,親自彎腰將紙卷鋪回并撫平,望向少王時,眼神也莊重許多。
李潼頷首謝過王紹宗勉勵,更覺得凡有炫技,還是要驚艷方家才加倍爽快。書圣后人都對他贊許不已,這一份稱贊所帶來的滿足感是別人哪怕舌綻蓮花都不能帶來的享受。
眾人此時聚在案旁也不散去,李潼索性繼續提筆緩書:周室柱史,指樹開宗;漢家飛將,成蹊表德。其后圭璋累襲……
比起咬文嚼字的本領,李潼當然比不上這個時代的士林精英,但他的優勢還在于太多成章定法可以因循。
見到少王后書,李嶠原本還有些隱憂的心情徹底放松下來。這幾句典例用得恰當妥帖且莊雅,哪怕他自己提筆來寫,也無非就是如此了。
開篇十六字,便將隴西李氏宗脈淵源交代得清清楚楚,老子李耳、飛將軍李廣,典故信手拈來,筆調已經大顯從容。
墓志述事而已,這一點劉知幾的行狀已經做得很好。
李潼開篇溯源之后,接下來只需要筆削抄錄行狀內容,加以精簡,簡述獨孤卿云一生,只在其人事跡關鍵位置加以褒揚即可,比如講到獨孤卿云解褐任官,便是“大鵬欲舉,已化鯤于北冥;良馬既馳,即友龍于東道”。
公文寫作,是有很多的技巧。講到行文構思的技巧性,其實古今都差不多,李潼在這方面問題不大,他最大的弱項,還在于對大量典故的掌握與化用,這方面他就算再怎么博聞廣記,也比不上常年沉浸于此的古人們。
但墓志銘的應用范圍本來就小,書寫定式也多。特別他早前工作需要,就曾經接觸過大量的唐人墓志文,即便不怎么認真記憶研究,也能水過地皮濕,記下一些定句范例。或許寫不出來《滕王閣序》那樣的雄篇,但要寫一篇合格的墓志不算難事。
“榮參建武之朝,寵洽元封之代……更錫期頤之壽,仍展悠游之志……獨孤大將軍逝魂若知平生志趣榮寵,能得大王立筆彰之,幸得知己、笑赴黃泉……”
后方不知何人作此贊言,李潼聽到這話后,筆鋒都微微一顫,心里更是發毛,不會夸人你就閉嘴,你特么才是知己,交情好到難舍難分,直接把你帶下去!
洋洋灑灑千數言,墓志寫完后,寫到銘文部分,李潼筆速就快了起來。銘文精短活潑,韻感強烈,這才是李潼的文抄本業,信筆寫來,素材無數,短短幾刻鐘內,居然就寫出七道銘文,如果不是紙卷用盡,他只怕還要繼續飛筆疾書。
就算如此,當他落筆卷成時,直堂中仍然響起了一片喝彩聲,特別李嶠更是上前不吝夸贊道:“志后銘文,最傷神思,即便我提筆謀構,短時難成。大王才思敏捷,嶠不及也!”
李潼這會兒也是頗感疲憊,并感慨難怪前人文抄主攻詩詞,記憶清晰、抄得省勁,而他強寫這篇墓志銘,不到兩千字的內容,卻幾乎掏空了他。
但是這種文抄又是很有必要的,大唐選官身言書判,這其中的“判”才是政治人物最該掌握的內容,哪怕身為皇帝也不例外。
對人對事看法裁斷如何,落筆成文,如果提筆就廢,哪怕《唐詩三百首》全抄出來,無非一個閑人詞客而已,政務上同樣是一個廢柴。
墓志銘是對一個人蓋棺定論,廣義上也屬于判的一種。單憑李潼原本的詩文儲備,其實很難完成,也得虧他蹲在王府這幾個月,除了陰謀算計之外,對于時下各種應用文體不乏接觸研究,結合此前的積累,這才能夠完成。
現在看眾人如此反應,看來他是完成的不錯了。這也讓李潼心里松了一口氣,雖然跟古人較量咬文嚼字也算是以短擊長,可問題是這種即時的較量選擇權可不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