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里,皇帝緩步下堂,回望殿堂中空蕩蕩的御案,突然伏地而拜,眼眶中已經滿是淚水:“天皇大行以來,國失英主,邪情妖氛累生內外。朕本宗家末流,閑庭病客,公器幾番失守,無奈負大艱行。終究志短力弱,雖有滿朝才流助我,不能守業興治,天下何罪?黎民何罪?王道不昌,宗廟不安,諸種禍患若俱應運而生,則乞蒼天降罪一人,朕恭受之,無虐吾民、無害吾國!”
殿中群臣本來各有思計,但聽到皇帝如此悲言,一時間也都心神震蕩,不敢再安在于席,紛紛起身深拜于皇帝身后并高聲道:“臣等失于輔弼,致使社稷不安,王道蒙塵,臣等罪大!”
“諸公俱國之良臣,唯朕器非英明之主,太宗文皇帝舊言,封域之內、皆朕赤子。朕承業以來,悖于祖訓,恩威不及四邊,以致諸蕃輕我中國,數成跳鬧之亂,朕罪不容辭,更不敢諉過受事臣子。”
皇帝無顧群臣請罪,再拜而起,趨走入側,竟奪直殿甲士器刃反握于手并大聲道:“國勢久不能振,禍患頻生內外,猥才難執大器,孽員不能安國,若天意已經失眷,朕當伏劍自了,諸子若有守業之器,敬請諸公輔佐參謀,若無此器,唯擇宗家賢壯英明之選……”
“陛下切勿……”
群臣眼見此幕,更是目眥盡裂,前班幾員重臣縱身向前撲去,郕國公姜晞兩臂合夾奪下皇帝手中器刃,另有兩名宰相合身扶挾、將皇帝送回御床,伏案頓首,悲戚勸諫。
“契丹東胡余種、髡發之賊,父精母血尚不自惜,方外孽生之類,幸在皇朝恩庇得生息于松漠之間,悖主之賊、昧于恩義,豈可矯以天人感應!唯發兵討之,斬首警之,爪牙亡走,鳴矢殺之!”
中書侍郎韋承慶免冠頓首,神色鐵青的凝聲道:“臣奉制于中書,卻未能明宣恩威于內外,以致城狐社鼠屢不絕跡,驚擾宸居,干犯政治,臣之罪大!叩請懸臣一首、曝臣一尸,威宣皇命,以警內外,驍力盛用,破賊定邊!”
契丹近年雖然壯大于東北,但也僅僅只是大唐羈縻秩序下的一個東胡部落而已。就連久為草原霸主的突厥與盛極一時的高句麗在大唐鐵蹄征伐下都已經成為了一個歷史,區區一個契丹鬧亂,本也不算什么大患。
但這件事之所以難以令人接受,還在于時機實在是不巧。突厥剛剛寇掠河東,朝廷在河東的戰況已經不夠光彩,結果本來征發用作反攻突厥的東胡契丹再反,這往小了說是北方的羈縻秩序已經近乎崩潰,往大了說就是高宗舊年所取得的邊事盛功幾乎毀于一旦。這個旦還不是指的時間,就是當今圣人!
皇帝于朝堂中悲哭失德失治,乃至于要拔劍自殺,群臣當然不允許發生這樣的情況。但總要有人站出來承擔這樣一個罪過,歷數內外,只有中書侍郎韋承慶這個真宰相才有這樣一個資格。
除了韋承慶之外,也不是沒有別人夠資格。比如說皇長子、豫王李成器,但李成器本身就與幽州方面無甚牽扯,而且此前豫王擔任天兵道大總管驅逐突厥,雖然沒有什么確鑿大功,但起碼是將突厥趕出了河東。
當然,除了朝中諸眾,還有另一個人更具分量,那就是坐鎮陜西的雍王李濟。雖然說雍王與東北局勢牽連更少,但雍王分陜以來,大興征伐、恐嚇諸胡,將貞觀以來所形成的羈縻秩序破壞殆盡,這也使得周邊諸胡與大唐之間的矛盾越發凸顯、越發尖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