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頓了頓之后又繼續說道:“三郎你或自感孤苦無依,所享的親情不夠厚重,但不該覺得是圣人有欠親眷。天下萬眾俱是子民,顧大失小,也是世情難免。但這當中真正的根源,還是在于你并沒有托出真心來敬愛你的祖母啊!”
“我、我怎敢……隆基無時不刻不想敬奉祖母,周全孝道,可是、可是祖母榮養深宮,飲食盡享精養,起居不失照料,心懷赤情但身卻難近,滿腔熱念無從表達。我知時流常因舊事誤解與我,就連、就連姑母也難免……但我真的是無從自辯,即便擅作申訴,又恐掀揚舊塵……”
李隆基聽到這里真是有些慌,他內心中對太皇太后真的是新仇舊恨層疊累加,既有來自于父母的舊恨,又有太皇太后冷落乃至于刁難他們兄弟的新怨。只是這一份怨恨,真的不能隨便流露出來,哪怕被人點破,也決計不能承認。
見臨淄王一臉慌亂、急于掩飾的模樣,太平公主又暗嘆一聲,稍作沉吟整理思緒后才又說道:“癥結便在此處,不會因為回避便自己消解。莫說三郎你,就連我……唉,故事的確不堪細說。我只問你,究竟有沒有想過如何去修補祖孫的親情關系?你祖母已是年近八十的老嫗,難道還要讓她委屈自己、垂首下顧,才能安享孫息滿堂的天倫之樂?”
聽到這里,李隆基也已經明白太平公主要表達什么。他身世雖然不乏敏感,但因這份敏感所產生的危機卻并不在于圣人,圣人忙碌于家國大事,近年來勤政親征,他們兄弟在圣人心中所占分量實在不大。
至于世道的親近和疏遠,主要還是來自于太皇太后。正是因為與太皇太后的關系惡劣,才因得知者對他們兄弟冷眼有加。
雖然心知癥結所在,但李隆基卻并沒有加以修補的想法,或者說不知該要如何修補。正如他自己所言,太皇太后常年深居內苑萬壽宮,他連接近都接近不了,更不要說修補關系,難道也學當年的圣人去憑詩傳情?
別說他寫不出另一首《慈烏詩》,就算寫得出,夢中常見父母血污凄慘的身影又能原諒他?
更何況,在他看來,太皇太后眼下不過一個幽居老嫗,對世道時局的影響力大大衰減。再怎么修補關系,得益也是有限,不值得挖空心思去鉆營。
見臨淄王只是沉默不語,太平公主又笑語道:“先前還痛哭不該賣弄愚直,眼下怎么又犯蠢了?血脈相連,一藤之屬,想要親近起來,方方面面都有可以用功處,又豈止于朝夕的相處!”
“請姑母賜教良策!”
李隆基雖然心底抵觸向太皇太后求寵,但見太平公主一副妙計在懷的模樣,便也順著話題再作請教。
“生人必有兩家親眷,今我宗家唯仰圣人恩寵。但另有一門,如今卻是凋零殘破,你祖母年事漸高,想也樂見兩家并昌!”
太平公主又笑吟吟說道,然而她話音剛落,李隆基卻已經揮拳砸在車壁上,怒聲道:“隆基或不可稱皎皎,但胸懷大義有存!若姑母所謂良計是要我折節同污于武氏賊余,請恕我風骨難屈,只能辜負姑母賜教的好意!”
太平公主也沒想到臨淄王反對如此劇烈,聽到她這么說,一拳砸下竟然連自己的坐席都震了一震,一時間也略有驚愕,有些忘了接下來要說什么。
李隆基這會兒真是盛怒之下掩飾不住,直接叩車低呼道:“請御者暫停,道既不同,實難同駕!今日冒犯的罪過,來日歸邸盛宴謝罪,無論姑母是否過府具席!生人以來,雖然不稱英偉,但能向陽而生,絕不向陰濕處蜿蜒!”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臉色又轉為鐵青,咬牙恨恨道:“好,兒郎果然是有一副好風骨,不遜你父當年!當年我幾多出于大局的規勸,他只是不聽,最終落得逃出宗廟、身死荒郊的下場!原來在你父子眼中,我只是一個與人同污、賤墮門庭的穢物!我兄目我是家門敗類,但我不忍見他骨肉受別者虐害,既然要皎皎赴死,不如由我出手送行!”
“你!”
李隆基在車廂中已經半立起來,聽到太平公主竟發出死亡的威脅,一時間又是怒火攻心,扶住車壁的手掌陡地握起,呼吸頓時也變得粗濁起來。
眼見這侄子不負恭謹,一副盛怒的斗獸姿態,太平公主隱隱感到方才被兇獸注視的感覺怕是并非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