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安送他到門口,正瞧見宋世畋從外頭回來。這位老兄近來蟄居嘉興,大概耐不住寂寞,又去街上販賣他那套家國危難、該當報效的大道理去了。
兩人迎頭相遇,宋世畋又是一聲冷哼,接著擦身而過,徑直往后院去。
步安可不是“唾面自干”的性子,有宋蔓秋在場時,還可以給她幾分薄面,不與她表哥計較,眼下對方落單,他可就沒這么好脾氣了。
“世畋兄……”步安拖著長調,跟在宋世畋身后,朗聲道:“世畋兄家學淵源,我近來讀書,遇上不少疑難,不知能否為我解惑。”
宋世畋腳步慢了下來,似乎是躊躇猶豫過后,才停下腳步,卻不回頭,站住了道:“什么書這么難,連你也讀不懂嗎?”
他鼻音重,齒音輕,不像是疑問,倒像是譏諷。
可步安只當沒聽出來,笑著道:“是論語。”
兩人所在的位置距離正是入府門廳后不遠,說話又不壓低嗓音,聞言看過來的下人們不少。
有幾個丫鬟不禁驚訝得面面相覷——雖說公子從未在她們面前顯露,可畢竟才名遠播,怎么竟連論語都讀不懂?
可更加令她們驚奇的還在后面。
宋世畋聽說步安讀不懂的是論語,居然一邊搖頭說“你不懂的,我也不懂”,一邊快步往后院去。
步安追在他身后,笑稱“世畋兄謙虛了”,宋世畋聞言,腳下跑得更快。
兩人一前一后,追逐著從前院來到后院,動靜太大,把宋蔓秋宋姑娘也引了過來。
宋蔓秋見他們二人舉止奇怪,一聽之下,知道了怎么回事,便認真道:“步公子想問什么?蔓秋說不定略懂一些。”
宋世畋有過教訓,今日機靈得很,著急提醒道:“這人賊精,旁的便也罷了,他說論語讀不懂,就準是有什么歪腦筋,要拿我們尋開心,表妹莫要自討無趣……”
宋蔓秋正將信將疑,步安就已經施施然問道:“我有三處讀不懂,請宋姑娘為我釋疑。其一,自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從之。”
宋蔓秋近來總是愁眉不展,聽到他問這個,才明白個中意思,展眉一笑,偷瞥了宋世畋一眼,緩緩道:“自貢問夫子,何為君子。夫子答說:先做后說……”
步安恍然點頭道:“哦……原來夫子是這個意思!謝姑娘我為我解惑……還有其二,子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又是什么意思?”
宋世畋早就看出來步安存的什么心思,也知道自家表妹胳膊肘往外拐,只好裝作什么都沒聽見,反抱著雙手,往客舍屋子里踱步。
宋蔓秋故意朝著他的背影,大聲答道:“步公子說笑了,這一句簡單,便是字面意思嘛。讓我猜猜,公子要問的第三句,可是‘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
這兩人一搭一檔,句句都戳在宋世畋的痛處,偏偏都是孔老夫子所言,宋世畋縱有一肚子理由,也無從還擊。
步安見宋蔓秋神情自然,笑得灑脫,仿佛又見到了杭州城里,宋國公府門前,那個女扮男裝的公子哥。
他搖搖頭,心說真要掉書袋,自己還真不是這位宋姑娘的對手——其實他的第三個所謂疑問,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諷宋世畋自己做不到殺敵報國,卻不遺余力地鼓動別人去送死。
但是顯然,宋姑娘這句“言之不出,躬之不逮”,更能從反面襯托她表哥“光說不干的豪爽氣質”。
笑聲從客舍外傳進屋里,宋世畋緊握劍鞘的左手微微顫抖,臉上漲得通紅:似乎不是羞愧,更像是一種身不由己,徒呼奈何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