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說,這位便是泉州開元寺,方丈普慈。
廣念進來時,普慈正攤開一卷紙,慢條斯理地抄著經。
“方丈師伯,油燈這么暗,可別熬壞了眼睛。”廣念笑嘻嘻道:“弟子來替你抄吧。”
“你的齋飯,可曾讓別人替你吃過?”方丈普慈頭也不抬,像蒙學的孩童一般,寫得認真之極,仿佛一筆一劃,都傾注了全力。
好一會兒,他才閣下筆管,抬頭笑吟吟地看著廣念。
廣念也對著方丈笑,心里卻有些發毛:“師兄是不是說我什么壞話了?”
“你若行得正坐得直,何須怕別人說壞話?”方丈問。
“我年紀小,行得正不正,有時候自己也鬧不明白。”廣念嘻嘻一笑道。
方丈苦笑著搖頭,有些拿他沒有辦法。
“方丈師伯,我可沒有瞎說,”廣念認真道:“這回下山,我連大善大惡都弄不明白了。”
“那便沒有白走一趟。”方丈笑著點頭道。
廣念微微一愣,心說方丈師伯這是老糊涂了不成,明明下了一趟山,連善惡都辨不明了,怎么聽他口氣,像是在說,這是一件好事似的。
假如善惡不明是好事,那是非不明豈不也是好事,行差踏錯也是好事……這樣推此及彼,殺人放火遲早也是好事了!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普慈方丈捏著案上毛筆的筆管中央,將它持平置于眼前:“假如這是一座危橋,橋這邊站著一人,那邊也站著一人,你若救下其中一人,橋便塌了,另一人必死無疑。”
“那就什么也不做,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去。”廣念答得理所當然。
“你果然是天生學佛的料……”普慈方丈寬慰地笑笑,無來由地說了這么一句,接著又道:“可若是無人出手搭救,等橋一塌,這兩人都得死。”
“那就救嘛!救一個也好!”廣念再一次脫口而出,仿佛這些對他而言,根本不是問題。
“你若救了這個,便是殺了另一個,你忍心殺人么?”方丈又問。
“我不動手,他也一樣是死,怎么怨得了我。”廣念撇撇嘴。
“可過路的未必只有你一人,你不出手,后來興許也有人出手,救的興許是他。他終歸是因你而死,怨不怨你呢?”
廣念翻翻白眼:“方丈師伯,世間哪有這么巧的事情,這種題,根本就是出來為難人的。”
普慈方丈微微一笑,放下筆管道:“你這趟下山,不是見了這座橋么?”
廣念想說,這是開的什么玩笑,我哪里見過這樣稀奇的橋了。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方丈師伯說話總是神神叨叨,說不定又是暗指了什么,自己這樣答回去,沒準又要惹他恥笑,還不如裝傻充愣算了——廣開師兄就說過,假如遇上不懂的事情,只需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就會顯得很高明。
“想見著便見著,想見不著便見不著。”廣念活學活用,挺直了腰桿,悠悠說道:“方丈心里有座渡人的橋,便能見著,我心里沒有,便見不著。”
“好,好,好……”方丈普慈連說了三個好,面上盡是欣慰之色,“廣念啊,你不是總覺得山上不舒坦嘛,去跟著那書生修行吧。”
“方丈師伯,”廣念苦著臉跪了下來:“弟子知錯了。弟子不該胡說八道,橋不橋的,我壓根聽不懂。山上再不舒坦,自有飽飯吃,蒲團坐,風也吹不著,雨也淋不著……”
方丈普慈搖頭輕嘆:“也罷也罷,時機未到,不可強求,到時候你自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