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騎長的鞭子抽得更響亮了,馬匹多死,牛也在遷徙過程中受驚跑了不少,總不能用羊來拉扯吧,他勒令幾個奴隸拽著車輿,卻又舍不得扔上面不知道攢了幾代人的各種物品,多是他祖父、父親從月氏、西域、漢地搶來的器皿,單個很輕,但堆積在一起時,讓彌蘭陀感覺格外沉重,肩膀上勒出了深深的血痕,疼得鉆心。
好在入夜時分,同屬一個主人的其他奴隸會來照料他,一個自稱“漢人之后“的二十余歲男奴還會給他敷點嚼碎的草,說這是藥。
“單于這究竟是要帶著部落去哪?”
不止是奴隸惶恐,貴人們也很茫然,卻又不敢停,聽身后壓陣的烏藉都尉手下說,漢軍的斥候已追上了他們,有些零星交鋒。
這一天黎明時分,又趕了一天路,已經看到燕然山盡頭后,千騎長終于好心讓眾人休憩一會,奴隸們正酣睡時,卻聽到喊聲大作,彌蘭陀他們在畜群旁起來一看,到處都是亂糟糟的帳落,嚷嚷說漢軍來了!
千騎長將妻兒抱到馬上和幾個兵卒果斷撤離,將奴隸和牲畜統統扔下。
而還不等奴隸們慶祝自由,卻見后方馬蹄陣陣,烏藉都尉的隊伍狼狽地向北撤退,陣型散亂,不少人還帶著傷,一邊跑一邊驚恐地回頭看后方,顯然是在與漢軍前鋒的交戰時敗下陣來。
這下沒有戰斗力的斬落更亂了,人、馬、牛、羊亂糟糟地到處跑,擠在一起。一個扎著辮的小女孩在原地哇哇哭著,差點被一個匈奴騎手撞倒踩死,還是彌蘭陀救下了她。
不知不覺,他身邊已經聚了好幾個孩子。
待二三千騎敗兵跑過后,彌蘭陀和被主人扔下的奴隸們茫然地起身,只瞧見南方隱隱有塵埃揚起,顯然是大隊人馬在行進。
有人想趕著畜群避禍,生怕為漢軍所殺,在匈奴人篝火旁的故事里,漢軍才是邪惡兇殘的化身。倒是那個幫彌蘭陀敷藥的奴隸拉住了他們,自稱他的父親是二十多年前被匈奴俘虜的漢兵,教過他,若是遇見王師北來,只要這么做,就能告訴漢軍,他是自己人。
他在原地跪地,伸出雙手,右掌覆于左掌上,比了個作揖的姿勢,而讓眾人匍匐跪地,行稽首之禮。
彌蘭陀也抱著那三四個匈奴孩子跪倒在地,將頭緊緊貼在草地上,感受著土地的震顫。
這姿勢,像極了佛本生故事中,佛祖見地上泥濘,不忍燃燈古佛赤腳走過,便解開自己的發髻,將頭發鋪在泥濘處,讓佛踩在上面走過。
但路過他們面前的,并非古佛,而是一騎騎漢軍幽并騎士。
一匹四足都穿著“鐵靴子”的戰馬在這群跪地求饒的人面前停下腳步,足下蹄鐵不耐煩地踢飛草皮,若被它踩上一腳,恐怕肺腑都要碎掉吧?
大概注意到了那漢兒奴隸行作揖的漢禮,騎手用濃濃的并州方言問他身份,漢兒如實回答,還喊了幾句苦待王師久矣之類的話,便被放過,讓他們躲得遠遠的。
眾人往后走了數百步后,發現南方煙塵更濃,漢軍前鋒大部隊抵達了,為了不被誤殺,只能再度跪倒。
與方才相似的鐵蹄一一經過,越來越頻繁,將綠色的草地踩成了黃土,彌蘭陀微微抬頭瞄了一眼,看到了一雙雙踏在馬鐙上的鞋履,矯健的大腿往上是穩穩當當坐在高馬鞍上的屁股,腰間掛著環首刀,馬鞍上還放著短矛或弩機,行進中一顛一顛。
這些彌蘭陀從沒見過的馬具,或許就是漢軍能在離開單于庭后長驅千余里,迅速追上單于大部隊的原因?
漢軍前鋒經過一刻后,大部隊也抵達此地,彌蘭陀的目光,被遠處那面“任”字大旗吸引了。
這熟悉的旗號,沒錯的,是他七年前在于闐國,隨師父拜訪安西都護任弘時所見。任弘信誓旦旦,說會送他到東方,彌蘭陀也滿心憧憬那個傳說中的偉大國度,結果卻是扔到了東北邊的匈奴來,受盡了苦。
早先彌蘭陀還有些抱怨憤恨,現在卻完全沒了,甚至連任弘這么做的動機都不再好奇。
他看著被自己護在左右的匈奴孩童,還有在忐忑中嘴里不斷念著佛祖庇佑的匈奴奴隸,彌蘭陀更加相信,這一切都是注定的,只是假任弘之手推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