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包含了三問,第一問是說“物”(被研究的對象)都是有有其客觀規律的,我們實實在在的研究它,這個研究就是“格”嗎?
第二問是說被研究的對象包括什么呢?第三問是說,被研究的對象是客觀實在的,其中的規律也是客觀存在的,我們怎么研究?用什么方式去研究呢?
如果剛才群臣喜形于色乃是因為皇帝有所學有所思,此時卻感到有些驚悚了。一總角小兒,問出儒學中近乎道的問題,給大家的感覺已是多智近妖了,翰林編修中幾個腐儒免不了暗思“圣聰天授”乃至激動到熱淚盈眶,但能進殿中為重臣的,卻沒有一個是情商、智商在水準線以下的,不免懷疑皇帝在準備經筵的時候,有人給他準備了這樣一個問題。
張居正居于文臣首位,抬頭看向對面內臣首位的馮保——卻見馮保也是張大了嘴巴,一臉疑惑,滿腦門大寫的懵逼。
群臣心中百轉千回,腦海思索著各種可能性不提,皇帝對面的兩位講官卻有些蒙了。
關于皇帝所問的問題,這兩位平時在鉆研經書的時候盡管有所思考,但都服膺朱熹的解釋,——不服也不行,考試時不填正確答案不給分。突然被皇帝問到如此深刻的問題,且皇帝還給出了范圍——對“格”和“物”都作出了具體定義,這TMD怎么回答?標準答案皇帝“有疑”,其他答案盡管也知道,但經筵上誰敢亂說?立刻滿腦門大汗,啞火了。
展讀官羅萬化乃隆慶二年狀元,剛入大明官場四年,乃新嫩一枚。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見講讀官啞火,忙躬身奏道:“回皇上,知在我,理在物,此朱子謂‘主賓之辯’也,正合皇上適才所言‘格’與‘物’之要旨,另朱子云‘格為至、為盡,’格物者,窮盡物理者也。”
眾臣一聽,均暗中為羅萬化豎起大拇指。
羅萬化既回答了皇帝的問題,避免了冷場,又輕輕拍了皇帝的馬屁,說朱子注解符合皇帝的定義的要旨,而且提供給皇帝的答案并沒有脫離考試大綱,真不愧狀元之才也!居首位的張居正連連注目羅萬化,不加掩飾的流露出欣賞之意。
朱翊鈞剛才見講讀官啞火,不禁有些著急,深怕自己攪亂了經筵,見有人回話,心中甚喜,臉上露出笑容,道:“汝何名?居何官?”
“臣羅萬化,現為翰林修撰。”羅萬化聲音都顫抖了。
這天下讀書人為何愿為京官,小新嫩為何愿為翰林展讀、侍講等天子近臣?看羅萬化就知道了,天下的官兒成千上萬,如羅萬化者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能讓皇帝知道名字的有幾個?今天回答了皇帝的一個問題,名字就掛上號了——就算現在是皇太后秉政,但他羅萬化還年輕,等得起!
朱翊鈞見他激動,笑道:“汝說的對,只不過窮盡之法可有所思,所得?說與朕聽。今經筵,可盡展所學——諸卿有所思所得,朕一并聽聽。”
羅萬化等人這個激動,皇帝真“圣聰天授”啊,知道我們這些講讀的有顧慮,只能給您提供標準答案,因此讓我們表達個人觀點——盡展所學么,老子學了這么多年,不就為這個高光時刻么!
羅狀元立馬開始審題:皇帝給出了“格”與“物”的定義,此為題干,問“如何窮盡”,此為題意——他腦子轉的甚快,不到一息之間,就朗聲回答道:“臣以為,物之理非格之不可得,何以格之?需質測之,比如欲得物之輕重,稱之;如欲知物之長短,量之。而后可知也。”
羅狀元剛回答完,翰林王家屏也回奏道:“此物之性,非物之理也。如欲明物之性,稱之量之可也,如欲明物之理,需先正己意——朱子云‘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積習既多,然后脫然自有貫通處’,可見這理之所得,非一日之功,必先修正身心,正明心意,才能捍御外物之擾,得貫通之功。”
這兩位帶了頭,殿中有上進心的臣僚和翰林侍講們俱都發言,或正面回答,或攻駁他人,一時間說個不了。
朱翊鈞見氣氛起來了,笑瞇瞇聽著,偶爾插幾句言,把大家往“物界為實在,需分門別類的窮究其理”這個方向引導,倒也說的熱鬧。
贊禮官見時間不早,以目視張居正,見居正點頭。奏曰:“皇上,該講《尚書》了。”眾人這才住嘴。
講《尚書》的卻是另外兩個講讀官,分別是禮部右侍郎陶大臨和右侍郎兼祭酒汪鏜,朱翊鈞認真聽了,沒再出幺蛾子,清清靜靜的。待贊禮官贊道:“講讀畢,賜筵。”眾人才發現時間已過了午時。眾臣謝恩畢,又按照賜筵禮制拜舞一番,用了宴席,領了皇家金銀、彩緞、絹等賞賜有差,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