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飯,于謙將碗筷疊放好,交由張差役,又姿態極低的道了一聲謝,便再次轉身走進落滿灰塵的庫房之中。
這庫房有專門的名稱,喚作架閣庫。
府縣歷來之文書典籍檔案,皆存放于此,大抵是與南京城外玄武湖上的皇冊庫一般。
皆是因為這架閣庫之中存檔的文書,乃是事關府縣稅糧戶籍之關鍵,關乎這一地興衰,歸檔于此方便隨時隨地的調取堪合。
只不過大家素來對這等存在漠不關心,上頭不差下面自然敷衍了事,誰也不愿意整日里面對那枯燥無聊的數字。
日積月累之下,這些被束之高閣的文書賬冊,也就無人問津了。
于謙很有耐心,在發現問題的第一時間,翻遍整座架閣庫,將所有關于歙縣人丁絲絹的賬冊統統找出來,一一核查。
事情已經進行到了關鍵。
于謙很清楚,這八千多匹絲絹的稅賦,斷然不可能是小小一個歙縣承擔的。
歙縣不種桑,不產絲,若是黟縣百姓獨立承擔,必然是要賣糧換錢,再用前換絲絹納稅。
在于謙的想法里,這筆賬定然是當初一開始就被記錯了,應當是由整個徽州府六縣均攤才對。
但為何獨獨歙縣一力承擔?
雖說歙縣是徽州府府治所在,體量比其他五縣大,但也不能這么祈福老實人是不是?
架閣庫中不能生火,這是為了保證不會走水。
于謙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芒,將賬冊湊到眼前細細的翻越查看。
此時他手上的是洪武初年徽州府賬冊。
徒然,于謙目光一縮,隨后劇烈一放瞪大。
他找到了!
賬冊記載,太祖高皇帝在前朝至正二十四年稱王后,于徽州府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修改地方稅賦。
此次改稅,在賬冊上被記載為‘甲辰法制’。
但是當年年底,行中書省在復核的時候,卻是發現了一些問題,于是在第二年又搞了一次‘乙巳改科’,對徽州府各項稅賦科目又做了重新調整。
而問題就處在了這兩次賦稅修改調整中!
于謙不斷的翻查面前成堆的賬冊,并且拿著大明會典不停的翻越著。
最后他發現,在當時修改賦稅的時候,朝廷卻是是發現了歙縣的夏糧賦稅數量有問題,當時勘察的結果是歙縣當年去上一年整整差了九千七百石!
你地方財政,竟然敢偷稅漏稅?
還差的這么多?
若是差個百十來石,我們朝廷也就當你耗費了。你差這么多,當我們這些中書省的大人物們是眼瞎?
補齊!
必須給老子們補齊了!
于是,中書省英明的大人們,就對歙縣財政做出了裁決,歙縣三千六百四十六頃輕租田,每畝加征‘夏稅生絲’四錢,用以彌補夏糧缺額。
于謙怎么看這個裁決,怎么覺得不對勁。
他絕頂聰明的腦袋告訴他,這件事情沒完。
于是于謙提筆計算,少頃便得出了一組數據。
歙縣補九千七百石夏糧,按照當時的作價計算,每石折銀三錢,九千七百石怎么算只有兩千九百一十兩。
而如今每年歙縣繳納的‘人丁絲絹’八千七百八十匹,作價每匹七錢,折銀六千一百四十六兩。
兩千九百一十兩。
六千一百四十六兩。
這兩個數字很像嗎?
他爺爺的,一點也不像好不好!
于謙看著自己得出的數據,頓時傻了眼。
合著,歙縣老百姓,每年多交了三千多兩銀子?
天爺爺的,從洪武元年到如今永樂十四年,歙縣老百姓已經交了五十年,加起來近二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啊!
歙縣老百姓就是一群倒霉蛋!
于謙不由握緊了拳頭,他很清楚這筆賬不是這么算的!
腦袋再次埋進浩瀚賬冊之中,這一次于謙將范圍擴大到整個徽州府六縣賬冊之中。
他很清楚朝廷里的那些大人物,當初斷然不可能只為了一個小小歙縣做決斷,這等能擺在當初行中書省桌案上的,最低也得是整個徽州府才能配上那些大人物們批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