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福很平淡地回答,還回桑梓地作甚,親人和妻兒全在戰爭里沒了,有的死,有的不知所蹤,在揚州圬墻也挺好的,只要有個饅子,一個人吃穿不愁。
“不積蓄嗎?”韓愈又問。
“不積蓄,錢賺得多的話,就散給街邊的殘疾或饑民。”
韓愈點點頭,“如此說來,你做的是義舉。”
“明府您說笑呢,我可沒這個心思。這天下啊,粟米是種莊稼結出來的,布帛是養蠶或植棉花織造出來的,我想吃粟米,我想穿衣衫,那我就得出力圬墻,作為交換,這就是‘各致其能以相生也’的道理所在。我看明府你們做官也是一樣,官有九品,權有大小,就好像是不等的器皿,你器皿多大,就能任多大的官,如器皿不足,還要強任其責,便是違背了造化天理,就得倒霉啊!您瞧啊,我在淮揚,為達官貴人們圬了多少面墻啊,但也見到多少人家,保不住榮華富貴,一年前我來做工時,他還住亭臺樓閣呢,一年后再路過,宅第已化為廢墟。為什么呢?他的器皿,盛不下他所享用的富貴,心智不足,才不配位啊!”說著,王承福已將半面墻粉刷好,然后下了梯架,回頭笑瞇瞇對望著韓愈。
韓愈深有觸動,然后便又說:“所以老丈你散財,也是......”
“是也,我用饅子苦錢,做的是勞力的活計,取得相應的報酬那是問心無愧,但有了余錢后,便想到我這‘老朽土盆’哪里能配得上這些?經營這些錢那就得和你們一樣勞心了,故而干脆散盡,并沒那么崇高的想法。”
“那你這些年,未曾再婚娶?”
“婚娶了,就得養妻子養孩子,就得謀家業,勞力勞心,那是你們為官者所想的,我的器皿就這么小,貢獻也就這么小,所以哪日孤身死掉,也是無牽無掛,要婚娶作甚!”王承福把饅子扔到水盆中,然后做出個“小小”的比劃手勢。
四周的圬墻、模泥、燒磚的工匠們聽到這些,也都哈哈笑起來,似乎都認同王承福的見解。
“你的話,可謂是獨善其身,你為自己打算得太多,為他人打算得太少。表面上你是不愿意連累他人,可實際上你是不愿意耗費心智去養人去救人。楊朱說過,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取一毫而損天下亦不為也,然而天下并不會因此泰平......老丈你比那些只知索取而不曉得付出的人強太多,但是你又比那些至品至情、以天下為己任的圣賢要差得遠......告辭。”韓愈忽然起身,表情嚴肅,神神叨叨地說了這些,好像只是說給自己聽的,然后不聞不問,牽著馬便往軍府方向,頭也不回地走了。
工匠們靠在墻邊,看著韓愈的背影,無不笑得更大聲了,但是這也是善意的嘲笑。
這位韓明府,確實是個好人:他不但養活自己一大家子,扶持侄兒侄女,贍養寡嫂,還周濟朋友,幫助后進,多余的俸錢和祿米他也不用來享受,而是捐贈給學宮,或者維修圣賢的廟祠。
唯一的缺點,就是好著述,為此經常觀察市井百態,有點魔怔的樣子。
到了軍府后,韓愈便入內,向坐衙的衛國公高岳告禮。
這時高岳莊重地對韓愈說:“中書門下,對李锜的處斷已下來了。”
“如何?”
“是鄭文明定的公論,因李锜是淮安王李神通的后裔,豈能株連太廣,故而只戮李锜一房為止。”
韓愈嘆氣,他不由得想起了圬者王承福的話語來,便轉述給高岳聽。
還未說完,就有軍吏來報,監察御史柳宗元在門外求見。
“子厚?”
只見柳宗元外面是官服,內里卻是縞素,見到高岳,便作揖哀聲說,慈父見背,宗元請辭去官職,前往鄂岳服喪,而后扶柩將父親歸葬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