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飛卿的眼神亮了起來,“好一個可以為用,不能為道。那紫府求的到底什么什么?”
李玄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自從武德元年以來,西北屢遭戰亂,所以那兒的百姓最苦,當年西北奪刀的時候,我去了西北,見到了人相食的慘劇,見到了易子而食的慘劇,見到了菜人市的慘劇。”
李玄都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雙摧金斷玉的雙手竟是微微顫抖,“我殺過許多人,見過許多死人,我沒那么嬌貴,些許死人還不能讓我如何。可直到那天,我見了菜人市,那是一片空地,只有些許荒冢,在不遠處有一茅棚,棚內幾人皆是屠夫,圍裙上血跡斑斑,顏色暗沉,不知幾層之厚,手上屠刀已經有了缺口。在棚外圍著許多人。然后來了一家三口,男人走在前頭,一婦一幼跟在后頭,那男子走入棚內,也不言語,只是用手指了下自己的妻女。屠夫瞧了一眼,伸出兩根手指,男人也不還價,取了兩吊錢走出棚外徑自去了。”
說到這兒,顏飛卿已經隱隱知道李玄都要說什么了,他雖然丟了修為,可修道多年的體魄還在,還是寒暑不侵,可此時竟也滲出冷汗。
李玄都繼續說道:“我聽那幼女朝那男子喊了一聲‘爹’,可那男子并不回應,甚至不敢回頭,快步離去,轉眼就看不到了。那些屠夫們把這母女二人帶進了棚子里,除去衣物,兩人也不反抗,就像是兩頭待宰的豬。”
顏飛卿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李玄都停頓了許久,方才慢慢說道:“接下來的事情,就算我不說,顏真人也能想象吧?那母女最終變成了案板上的、籃子里的、肚子里的。也許顏真人要問我,為什么不出手搭救,說來不怕顏真人笑話,‘血刀’寧憶沒有嚇住我,無道宗沒有嚇住我,我竟是被眼前的這一幕嚇住了,我愣住了,怔住了,整個人都懵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就那么站著,遠遠看著,半晌沒有回過神來,當時的我竟是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如此、如此之事。我怕的不是殺人死人,而是為人父的,為人母的,為人子女的,何以變成這般景象?”
顏飛卿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說,過了片刻,才嘶啞問道:“周圍那些人?”
李玄都道:“麻木不仁,不為所動,若說那些屠戶是索人性命的厲鬼,他們便是游魂,也好不到哪里去。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婦人趁著屠戶正與客人講價,偷偷拿起了一把放在地上的刀,她先是一刀刺死了女兒,又刺死了自己,算是解脫,如此人世,也沒有什么好留戀的。”
顏飛卿坐在田埂上,久久無言。
李玄都抬頭望天,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我當時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里,甚至不敢回頭去看,只因此等景象讓我想到了自己。我記不得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記事以來,就是師父師兄將我撫養長大,我若沒有師父收養,可是也變成了案板上的肉?變成別人口中的和骨爛?”
李玄都收回視線,“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愿意回憶此事,竟是強行忘記了此事。我雖然有手中三尺,可真要去救,能夠救得幾人?我離開了西北,我前往帝京,結識了張白月、張白圭兄妹二人,進而投在張肅卿的麾下,被師父重用,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軌,那日所見不過是一個噩夢罷了。再往后的事情,玄機兄都知道了,我就不再多言。事敗之時,我萌生死志,結果被二師兄救下,可是張相死了,白圭和白月兄妹二人也死了,打擊不可謂不大,悲痛不可謂不深,我葬了張白月,埋了‘人間世’,返回清微宗,廢去一身修為,于渾渾噩噩之間,突然那些刻意淡忘的事情又涌上心頭,連續十幾天,我都在做噩夢,有時候是在熊熊大火的帝京城里,有時候是在荒僻無人的菜人市中,被肢解的母女,被打死的張白圭,吞金的張白月,不斷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只覺得一口氣梗在我的心頭和胸口,讓我生不如死。”
李玄都舉起拳頭,重重捶打了下自己的心口,“所以在這四年中,我用來恢復境界修為的時間并不算多,我除了勞作之外,也開始讀書,讀道門的,讀儒門的,讀諸子百家的,我開始思索,為什么會這樣,我為什么從小就沒了爹娘,那對母女為何會被當做牲畜物品,而張家滿門又為何悉數慘死。”
顏飛卿雙手放在膝上,緩緩握成拳頭。
李玄都的雙眼有些發紅,說道:“這個天下,為何會變成今日這個樣子,到底是誰之過?為此,我請教了許多人,儒家的大祭酒們告訴我,這是興亡之理,今日之亂是為了以后數百年的不亂,那……今日之人就該死么?”
顏飛卿無法答李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