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三歲時,正是最惹人疼愛的時候。
他會念詩,念的時候總下意識學著他爹爹那端正的模樣,然總堅持不到一刻,又開始搖晃起小腦袋了。
他有一雙明亮燦爛的眼睛,像他的娘親,亮得仿佛連看見這雙眼的人也被照亮了。
每逢他思索不出下一句的時候,就愛抓著為數不多的頭發,略帶狂躁地哼哼兩聲,模樣可愛得叫人心都化了。
太子殿下視旭公子為眼珠子,便是日日瑣碎的吃食也都要親自過問,底下人心里明白,這孩子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兒子,日后,也是板上釘釘的嗣皇帝。
初元二十五年的春天,帝垂危,太子殿下秘密進宮。
皇帝病危的事情風聲緊沒有幾個人知道,但朝中上下已經開始秘密準備了,太子殿下也比尋常忙碌許多,整日忙得腳不沾地,眼下厚厚一層青痕。
偏偏此時旭兒也病了。
旭兒的這病起初不算太重,只當是小孩子倒春寒時受了寒,去年這時候也是病過一回的,所以請了太醫看過,也就好好地養著。
他在旭兒病初時去瞧了他一眼,但朝中事離不得人,只好匆匆地托給了奶娘們。
他憂心著旭兒,故而進了錦寧殿想同她說一聲,看見她淡淡地坐在鏡前發愣,心下有一聲嘆息。
“遙遙,旭兒生了病,”
她有些訝異地回頭,然后站起來,神色平靜下來“我知道了。”
他知道她對自己并沒有多少好臉色,他也不怨她,只希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但旭兒,她一向很珍愛的。
他欲言又止,最后輕輕道“你多去看看他罷,他讀書很辛苦。”
他自己也以為旭兒是沒有大礙的。
東邊的絳國出了幺蛾子,內亂推翻了老國君,叛軍叫囂要攻到長安,他忙著調兵遣將,整晚都只能歇一兩個時辰。
他在這般忙碌的時候,最容易起思念的心思,而他所思念的對象,又無外乎是他的太子妃,應福遙。
他有些可悲地替自己嘆了口氣,想到成親的四年以來,她從來不會多給自己幾分顏色,連對七弟的愛戀,也是毫不掩飾的。
他知道她的堅貞不渝,若非當初他拿應家的性命要挾,她也不會答應這樁賜婚。
她認定一個人,就是一輩子,上輩子是他,這輩子卻不是了。
他想到這里,有些沮喪地摩挲著兵符,這片可以調動百萬大軍的兵符,就握在他手里。
但是,掌天下之權柄,百萬之兵甲,又怎么樣呢
他無數個午夜夢回都無法再回到上輩子的那個錯誤的開端,也無數次夢見她笑意盈盈地投進他的懷抱。
可那些都成了午夜時分的夢魘,叫他驚醒,一夜無眠。
可是一切的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他所能夠做的,只有補償。
初元二十五年季春,皇帝龍馭賓天,太子即位。
冊封皇后、太子自不必提。
鳳儀宮因為多代傳承已經有些破敗,是以在翻修鳳儀宮時,皇后便住進了昭陽殿這個聽說前朝幽帝為他摯愛的貴妃所造的神仙宮殿。
昭陽殿素來奢華,他父皇在時,曾痛批其為“民脂民膏所營,丈夫血汗所筑”,塵封多年。
今日開啟,只為迎接帝王所擁有的這位已聞名天下的佳人。
而她之所以肯點頭,他大約能猜到,是因為昭陽殿距離乾元殿很遠。
宮人們總是能看見,半夜里宮墻一隅形影相吊的一個孤單的影子,默默立于墻頭旁逸斜出的梨花枝下,一站就是半宿。
帝后不諧的傳言終究是流了出去,隨之而來的卻是鋪天蓋地的妖后罵名。
而其實,他是最不愿意她擔上任何罵名的,這流言被呈在他眼前時,底下人都萬分小心惶恐,以承受接下來帝王雷霆之怒。
只為了一座宮殿,又如何能掀起驚濤駭浪有心人要拿她作筏子,他卻不得不去想,會否是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