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夏侯惠久久不做聲的關系吧,一直以干果憑欄喂食鳥雀的、將自己當作局外人的天子曹叡便以為夏侯惠已然被曹真屈服了。
故而,他也轉身回來,作笑顏寬慰道,“稚權年紀輕輕且不曾在軍中任職,便能可指出我魏國伐蜀之弊短所在,已實屬難得矣。今有幸得聞大將軍親口解惑,當心懷感激而奮發,篤心向學,力爭他日能裨益國家。嗯,勿要妄自菲薄,勉之”
從這番言語之中,不難看出他對夏侯惠所期頗高。
也讓在一側的曹真聽了,不由也來了興趣。
不等夏侯惠謝恩,便也插嘴加了句,“陛下勉勵,稚權當銘刻于心。稚權乃我魏國元勛之后,與宗室無異也自當奮發父輩豪烈,無需效仿那些儒人前憂狼后畏虎。須知,軍國大計雖應謹慎,然在軍爭攻伐之中,則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言罷,他還傲然作態,朗聲說道,“彼蜀相諸葛亮,不過一儒生耳經國之略或是不缺,然觀其前番數次興兵犯境,可斷言軍爭攻伐并非他所長也我魏國占盡天下七分,精兵猛將尤多、甲械精良,此番伐蜀乃千鈞之力摧壓而下,絕非逆蜀可當也且,以臨陣調度論,稚權莫是擔憂我尚不如蜀相諸葛亮乎”
唉,真是的
凈說什么大實話呢
不是我長他人威風,但這臨陣調度之能,你或許還真就比不過蜀國那位
不由,夏侯惠當即在心中腹誹了一句。
當然了,這種話語是不能說出來的。
不然就算曹真大度不與一小輩計較,但天子曹叡也絕對會讓他去廷尉呆一段時間,體驗一下牢獄生活了。
“惠絕無此心”
略作思緒,夏侯惠連忙拱手,“大將軍戎馬一生,豈是惠一后進可置喙的大將軍興兵伐蜀乃是為國裨益,這點惠不曾有過質疑。而惠所思所慮者,乃是于陛下、對宗室而言,此番若無法奪下漢中郡,即使是略占上風或者全身而退,皆是不敗而敗矣”
言至此,他頓了頓,后退一步分別對天子曹叡與曹真都躬身行禮后,方慨然做聲,“陛下、大將軍,如今我魏國士族坐大,而賴以鞏固社稷長治久安的宗室大將,已然凋零無數,幾近后繼無人矣”
此話語落下,也讓小亭內陷入了好久的寂靜。
就連偶爾游弋過來的黃鵠或黑鸛等鳥雀,都感受到此間氛圍凝重而徑直離去了。
天子曹叡滿臉的肅穆,眼神之中還夾帶著一縷憂色。
他當然聽得出來夏侯惠的言外之意
在推行九品官人制之后,士族權柄坐大,而拱衛社稷與君權的掌控兵權鎮邊、懾不臣、靖內亂的宗室大將,正面臨著青黃不接的時候。
如此,在石亭之戰還沒有過去多久之際,唯一碩果僅存的宗室大將曹真,如今的當務之急,不是應該協助天子鎮國以安人心、努力哺育宗室后進成才,讓魏國社稷能夠長治久安嗎怎么能有伐蜀之念呢
若是戰事順遂、奪下了漢中郡還好。
既能彰顯國威與代漢乃是天命所歸,還能讓宗室威望大漲。
然而,廟算是應該先慮敗后慮勝啊
要知道,當年曹休執意發動石亭之戰的時候,被天子曹叡下令策應的滿寵,在上疏中可是毫不留情面的說曹休“雖明果而希用兵”啊
萬一要是奪不下漢中郡,那曹真不就步入了曹休的后塵,讓宗室再次迎來無有軍爭之能的非議如今的宗室還沒有成長起來呢,就先有了難為督將之能的非議,這社稷如何能安啊
誠然,對于如今的魏國而言,伐蜀有勢在必行的理由。
但不可否認,伐蜀的戰果,也藏著將會對曹魏社稷帶來難以承受的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