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光線映照著年輕帝王逐漸舒展的眉頭,那緊鎖的“川”字紋路悄然淡化,也映照著法師古井無波、如同承載著千年智慧的面容。宇文順吉心中那滔天的戾氣并未完全消散,堆積的巨石依然沉重。但在這方寸之間的寧靜禪房與寒遂法師那深邃如海的佛法智慧面前,它第一次真正地被“度化”了一絲,被馴服了一角,被那清涼的智慧之泉浸潤、安撫。
一股前所未有的、熾烈的探尋欲在他心底悄然滋生——這能撫平他心中狂暴波瀾、照見深淵暗流的佛法,究竟蘊含著何等精深的智慧與力量?這位不動如山、片語直指人心本源、字字重逾千鈞的寒遂法師,又還能帶給他怎樣顛覆認知的清明與洞見?
夜漸深,萬籟俱寂。禪房內的低語未曾停歇,從最初的帝王詰問,漸漸化為求法者虔誠的叩問與智者醍醐灌頂的開示。宇文順吉對寒遂法師的傾慕與對精深佛法的向往,如同得到久旱后春雨滋養的種子,在這一夜,悄然破土,伸展出渴求光明與清涼的稚嫩枝葉。弘德殿的陰影,似乎被這禪房透出的一線微光,悄然推開了一隙。
……
自那夜在余樂府邸的禪房中與寒遂法師一番長談,宇文順吉胸中那股幾乎將他焚盡的狂躁怒火,如同被一場無聲的細雨悄然澆熄了大半。那份因暗影窩囊之死帶來的奇恥、錢雍隆逃脫帶來的暴怒、以及蜀州雖復而云州生變帶來的沉重,雖未徹底消散,卻仿佛被一層沉靜的薄紗籠罩,不再如烈火般灼燒著他的理智與尊嚴。
寒遂法師那平靜如古井的聲音,那洞徹人心的深邃眼眸,以及那看似平和卻字字直指人心的佛理,如同帶著奇異魔力的鑰匙,在他厚重的心防上撬開了一道縫隙,讓他瞥見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清涼澄澈的精神世界。
回宮后,弘德殿似乎不再那般令人窒息,連堆積的奏疏也顯得不那么面目可憎。他嘗試著按照法師所言,先“觀”其怒火的翻騰,而非立刻被它吞噬,再思索其根源因果……雖然帝王固有的強勢與掌控欲仍時常反撲,但這種嘗試本身,已帶來了一絲前所未有的解脫感。
于是,一種強烈的渴望在宇文順吉心中滋生——他需要更多這樣的清涼與智慧!他需要日日聆聽寒遂法師的教誨!余樂將軍府邸固然清幽,但終究是臣子之所,他身為九五之尊,豈能日日奔波前往謁見一位僧人?這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蔓草般迅速纏繞了他的思緒,日夜不息。
一日早朝后,宇文順吉并未立刻批閱奏章,而是召來了心腹內侍總管徐乾。
“傳朕口諭,”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請寒遂法師入宮一見。嗯……就說朕于清風苑騰出一處清靜院落,藏了些有趣的經卷,邀法師品鑒,共論佛法精微。”
“嗻。”徐乾深施一禮,領命而去。
這道口諭,表面上是邀請品鑒清靜之地共論佛法,實則已是帝王意志的明確表達——他要將寒遂法師納入自己的日常范圍之內,并為此傾注了遠超尋常的“誠意”。
當寒遂法師在徐乾的引導下,穿過重重宮闕,踏入宇文順吉為他精心打造的“清風苑”精舍時,饒是法師定力深厚,眉梢也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動。這不僅是因為院落的規制與清雅遠超想象(梁柱皆為名貴的金絲楠,榫卯嚴絲合縫,雕飾簡約古雅,古木參天,活水潺潺,曲徑通幽),更因為空氣中彌漫的,除卻清冽檀香與草木清氣,還有一股獨特的、沉淀了歲月與虔誠的紙墨香氣。
宇文順吉早已在此等候。他引著法師步入靜修側室,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炫耀與期待:“大師請看。”
只見靠墻矗立著數排頂天立地的楠木書櫥,其內光華流轉。并非尋常書架,而是特制了通風防蠹的金絲桐木格架,其上陳列的經卷,令寒遂法師的目光瞬間凝住:
數卷以磁青紙為底、泥金書寫的《妙法蓮華經》,字字圓融飽滿,金輝流轉,分明是前朝御用高僧耗費心血所制的供奉精本。
幾函泛著溫潤光澤的《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紙張竟是珍貴的澄心堂紙,墨色沉斂深邃,邊緣有皇家秘藏的朱砂金泥印章,顯是宮中珍藏數百年的孤品。
更有數冊貝葉經文,以古老梵文鐫刻,葉片邊緣已泛出溫潤的栗色,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錦緞襯墊的匣中,散發著遙遠佛國的氣息。
甚至還有數卷并非佛經,而是歷代高僧大德的注疏、論典,其中一些筆跡古拙,墨痕滄桑,顯然是早已失傳的孤本手稿,不知宇文順吉是如何從皇家秘庫的塵埃深處將它們發掘出來。
陽光透過精舍特制的云母明瓦窗欞,柔和地灑落在這些承載著無上智慧與時光重量的經卷上,靜謐的空間里仿佛回蕩著歷代誦經者的低語。
“此處僻靜,遠離塵囂。”宇文順吉的聲音在滿室書香中響起,他看著寒遂,眼神中閃爍著期待:“朕觀此地,頗有幾分林泉野趣之致,又兼有皇家氣象,最宜修行參禪。這些經卷,乃歷代宮廷秘藏,朕想著,唯大師這般慧眼明心之人,方不負其真義。朕欲請法師移居于此,自此宮中便是法師清修之所。如此,朕向法師請教佛法精義,也更便宜些。”
他刻意強調了“請教”二字,姿態放得很低,但這份以天下珍本構筑的“誠意”,其份量卻重逾千斤。
寒遂法師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精心打造、無處不彰顯著皇家用心與帝王意志的禪院,最終落在那琳瑯滿目的珍貴經卷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位年輕的帝王,在經歷了精神煉獄般的煎熬后,如同沙漠旅人遇到了傳說中的甘泉,不僅想飲盡泉水,更想將泉眼據為己有。這份依賴與饋贈的規模,已然超越了供養,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收藏”意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