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法家人索性咬咬牙,說我們干脆不講善惡,只看對錯吧!
一國之內,安分守己既是善民,倘若危害了他人,就是惡徒。
一人施惡于一人是錯,百人施惡于一人亦是錯,這樣的惡徒暴民,有多少算多少,統統都要受懲罰。
把大批“惡徒”送進監獄后,法家洋洋得意地說,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只要嚴刑峻法讓人們不敢犯界,天下就能大治。
但他們把社會和人性看得太簡單了,那些本沒犯罪卻受殃及的人,從此視法為惡法,秦為暴秦,一夫作難,天下響應。
單純的道德教化自然不可取,單純的法家刑罰就足夠了么?
黑夫陷入了沉思。
他們這次辦的案子,初衷和大的方向是對的,那些被掠賣女子得以回家,自然是好事。虐待她們的施暴者遭到了應有的懲罰,也足以大快人心。
但將盲山里全體民眾,不分男女,都按照連坐罪,罰為隸臣妾,連黑夫也不免有幾分不安,因為他知道那些人的下場。
過去一個月間,每逢他去縣城參與審案時,都會去安陸縣販賣奴隸的人市看一眼。
那些兩腳貨物充斥在牛馬欄中,空氣中彌漫著異味,汗水、鮮血,混合了隸臣妾囹圄(lingyu)糞溝散發的惡臭。看著那些囚于籠子里,或戴著木制桎梏,或被草繩拴在一起的隸臣妾,一個個枯槁蓬頭,早已失去了對生活的期望,唯有幾個眼睛還算明亮的小隸臣將一臟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說來令人詫異,秦律在打擊拐賣,嚴禁士伍賣妻子兒女的同時,卻容許了奴隸貿易。除了外國流入的俘虜、蠻夷外,每年都有不少連坐受刑被貶為隸臣妾的秦人。他們的境遇,比那些被掠賣的女子還不如。非要說兩者之間真有多大區別?倒不盡然。
仔細想想,這種矛盾其實并不矛盾,秦國官方是控制欲極強的大政府,一切超出官府控制的事情,都遭到了禁止:商業被嚴密打壓,戶籍之間不允許隨意流動,這樣才能讓人們不得不通過耕和戰兩條路,謀求改變自身的階級,從而達到強兵富國的目的。
這樣一來,因犯罪被罰為隸臣妾的人,其人數多寡,刑期長短,都在官府控制之下,而且這些人還能充當軍功爵金字塔的底層,源源不斷地為國家創造勞動價值。
但私人掠賣不同,一方面失去兒女的百姓會心生不安,制造混亂和恐懼。另一方面,這種在官方控制外的人口階層流動,無法給官府帶來任何利益,所以被視為毒瘤,不可不除!
在想通這一點后,黑夫卻更加迷茫了。
“我剛開始自詡為嫉惡如仇的‘天狗’,覺得自己做的事都是對的。可如今看來,我這亭長,難道只是秦國官府的一條狗,只是一件維護秦律統治的工具而已?”
《秦律》是先進的,但也存在很大問題,或許這就是秦亡的根源?
只是對那些問題,以黑夫現在的地位,是無可奈何的。他知道這是時代的局限性,只要生產力一天不突破臨界點,類似的事就會層出不窮地出現。
秦律能救禮崩樂壞的大亂世,但這種戰時法規,純用法術的話,卻無法面面俱到,實現天下大治。
可有總比沒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