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宵禁中的泉州城靜悄悄的。
城東南一座不起眼的客棧后院里,七司六營各占了幾間房,橫七豎八地睡下了。不時有人翻身或者發幾聲清喉嚨的干咳,顯然沒睡著的人還不少。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這年頭沒有旅游之說,縱然是修行人,也多半一輩子蝸居一地,少有走南闖北的。
七司兩百二十幾人,其中絕大多數,此前都從未離開過江南東道,眼下睡在離家千里的陌生客棧里,難免輾轉反側。
院子一角的一間通鋪大屋里,陣修程荃縮在大床一頭,盡量不挨著一旁那位渾身冒著汗臭的中年胖子。
糊了紙的窗子,透不進多少星光,屋子里極暗,什么都看不清。程荃盯著唯一有些亮光窗戶,想象著現在的越州城里會是什么模樣。
今夜是陽夜,頭頂沒有邪月,越州也沒有宵禁,該是一片燈紅酒綠吧。投醪河上的畫舫里,不知有多少香艷綺迷。
幾日前走出越州時,程荃還躊躇滿志,眼下卻有些動搖。這趟真的來對了嗎?明明日子還過得下去,為何要來趟這灘渾水,豬狗一般擠在這破客棧的大通鋪上,圖什么呢?
他今年已經二十有七,爹娘還在時,為他張羅過幾門婚事,只是前后進門的三個新媳婦,全都病死了,沒一個能挨過半年。從此再沒有哪個媒婆愿為他家牽線,附近未出閣的大姑娘,提起他程荃的名字,都要嚇得花容失色……爹爹擔心程家絕后,得了心病過世,娘也緊跟著去了。
程荃怕客死他鄉,更怕他程家真的就在他這里絕了后。
可那夜在望江樓上,見識了詩曲招靈的異象,由此晉升了修士之后,程荃心底有個塵封多年的夢,在蠢蠢欲動。
許多年前,他還是個孩子時,曾夢想著做個叱咤沙場的將軍……他央求爹爹送他去修行,可天姥書院的入門試太難,他壓根沒有機會通過。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想著再不濟,也要做個來去自如的游俠。可當他遍訪名師,學成了妙之又妙的陣玄,卻發現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游俠兒,只活在戲文里。
二十七歲,還停留在練氣境界,這輩子于修行上,已經不抱太大指望了。他只想憑著陣玄本事,混口飯吃,假如能掙足銀子,買個過得去的女人延續香火,就已經知足了。
可是,當希望的星火在心底重新燃起,哪怕再微弱,也難視而不見。從望江樓回去的那天夜里,程荃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收拾行囊,辭退下人,鎖上宅院,踏上了南下的征程。
在揚帆南下的大船上,他被傳說中的七司步爺召見時,小心謹慎地表達了自己愿意效忠的想法,又不失時機的表達了自己精于陣玄的本事。
大運河畔,他被歸入七司白營,歸花道士鄧小閑統領——鄧小閑與他年紀相仿,又很好說話。
之后六營團戰,程荃竭力表現,幾乎把平生所學都使了出來。步爺顯然留意到他了,后來還專門找他說過勉勵的話。
明明都很好,為什么心里總有些惴惴不安呢?
程荃輕輕嘆了口氣。
或許是這聲嘆息,勾起的共鳴,身旁的中年胖子突然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也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回去越州。”
程荃聽得心中悲涼,他少時為了報考天姥書院,頗念了幾年書,此時突然想起當年最喜歡的一句,輕聲道:“男兒當死于邊野,馬革裹尸……”時隔多年,身處異地,才明白這句話有多少分量。
“我是圖名利來的,死了就什么都撈不著咯。”胖子實惠得很,他所說的,大概也是七司大多數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