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步安對自身處境有了新的認知,卻又平添了許多新的疑惑。
而對即將離開櫻洲國的其他人而言,這一夜也同樣特殊。
龍庭水門之上,屠瑤遠眺星空下幽暗的峽谷,神情凝重而又深沉,仿佛心事重重。
后宮冷清的偏殿里,宋蔓秋側臥錦榻,看著窗外的樹影,躊躇著破陣后的打算。是留在杭州,還是隨步公子西行,她還沒有答案。
風聲沙沙作響的庭院里,十七架著二郎腿躺在石凳上,優哉游哉的神情中夾雜著一絲不屑,大概仍舊不信,那說書的真有破陣的辦法。
離著皇宮不遠的兩層小樓里,程荃對著油燈下櫻美人含羞帶怯的容顏,心中隱約升起一絲悔意,覺著自己或許應該留下的。因為一旦出陣而去,再見眼前女子,已不知何年何月。
張瞎子掛念著遠在越州的小家,或許還有李氏柔軟的腰身……
洛輕亭在想,她不在的這些日子,花道士是不是過得沒心沒肺,成天泡在春燕樓的脂粉堆里……說不定沒人管著,又大手大腳地糟蹋銀錢。
廣念覺得陣外那人不會記掛他,可他卻滿腦子都是那個歡脫的身影。什么時候才能當上大官呢……他摸著頭頂上早已長長的頭發,把隨身的木魚,藏在了枕頭下,決定明日起便不再帶著它了。
龍庭城郊的一座小院里,惠圓與陳遲陳尉兄弟,已經在商量著興建寺廟與道觀的瑣事。
崔洲、洹洲多少人夜不能寐。
陣外正值陽夜。
江寧夜市中,關于不久前玄武五洲浮現的流言傳得紛紛揚揚。
越州阜平街畔的深院里,有人在燈下,對著幾闕已不知讀了多少遍的長短句,眼中含淚,久久不愿睡去。
杭州城里,有人枕劍而臥。
……
……
晨曦中,巨大的木船由幾百名纖夫拖拽著,緩緩駛出龍庭水門。
遠處送別“仙客”的龍庭百姓,在碼頭上站得密密麻麻……步安并不覺得自己有恩于他們,因此瞧見有人抹淚,便覺得這場面有些滑稽,像一出群情投入,卻又沒頭沒腦的大戲。
屠瑤似乎也不愿目睹這場蹩腳的送別戲,早早便躲進了船艙。
宋蔓秋卻站在步安身旁,小聲問道:“真的不等他們了?”
步安搖頭笑笑,隨即將手中的書信遞給她。
宋蔓秋接過,匆匆掃了一眼,長嘆一聲“人各有志”,便將書信又遞還給了步安。
這封信自然就是剛剛送來不久,由陳尉親筆寫就的辭別書,內容無非是說他們并無出陣的打算,決定從此留在這世外桃源了。
書信本是步安用來應付屠瑤的,只是屠瑤有些心灰意冷,沒興趣來過問這些瑣事了。
頭頂巨大的水門峭壁投下長長的影子,在富有規律的纖夫哨子聲中,緩緩向船尾移動。
終于陽光灑下,面前豁然開朗,大船揚起白帆,乘風破浪。
“眼下要走了,倒有些不舍……”宋蔓秋看著遠去的水門奇景,輕聲嘆息。
她以為這一別,再無重返之日,自然心生感慨,步安不好說穿,只是心口不一地附和了幾句。
一行人中,倒是程荃最為不舍。那個窈窕身影站在岸上,揮手相送的畫面,他大概能記很久。
此后大船開了一天一夜,次日凌晨才靠上玄武五洲,而這時五洲之上已是人影綽綽。
步安當先下船,與迎面而來的仰修、孔覃抱拳示意。
半個月不見,這兩人仿佛一下子老成了許多,眼角都生出了細紋。步安看著不遠處圍上來的儒生,大多都是陌生面孔,神情中除了即將破陣而出的興奮,另有或多或少的陰郁之色。
殺人畢竟不是那么輕松的,尤其是對無辜的同道下手……
步安隱隱有些好奇,時至今日,孔覃想起那夜親口說出“四百人足矣”,會不會有些悔意?
他當然不會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