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江寧城中秦淮河畔游人如織。
珍饈樓上,食客們談論的話題,仍舊離不開三個多月前那場震驚世人的突變。而前些日子玄武五洲隱現的傳聞,即便有官府出面澄清,也擋不住世人的獵奇之心。
間或有人說起新上任的江淮道布政使,便有消息靈通人士,故作神秘地透露,非但新任藩臺是帝黨官員,就連江寧水師,上上下下也都換了人了。
便有衣著華貴的中年客人嘆道:“邪月當頭,這江淮道上又是媚黨當道,百姓的日子怕是更加難熬了。”
“當官的,還不都一樣?”店家小廝低聲嘟囔了一句,卻被掌柜瞪了一眼,趕緊跑開去了。
店家開門做生意,自然湊著客人的興致,挑人愛聽的說,只是遇上這般好談國是的客人,掌柜的多半只當沒有聽見,輕易絕不參與其中。
那中年客人卻顧不得這么多,繼續高談闊論,言辭之間,顯然是對忠孝仁義推崇備至,覺得眼下儒家失勢,乃是天下大亂之兆。
這人已有四五分醉意,說得興起,卻瞥見窗邊有個道士模樣,自蘸自飲的客人不住搖頭,便提了酒壺,搖搖晃晃地來到那人面前,正色道:“這位真人,莫非是覺得我所說的,全無道理?”
這道士大約四十歲上下,穿一身玄黑道袍,生得清瘦,胡須稀疏,頗有幾分出塵之味。
但那中年酒客稱他“真人”,倒不是指的修為境界,而是世道如此。見了道士稱真人,見了和尚叫法師,都是市井中常見的稱謂,說著不當真,聽著卻舒坦,總好過叫“雜毛”或是“禿驢”。
與那富態中年同行的客人,見狀便來拉他,還忙不迭朝那道士告罪。
“無妨無妨。”那道士卻微微一笑,攤手請那半醉的中年落座,神色平和道:“你說儒家勢落,天下必定大亂,何以見得呢?”
富態中年被朋友一拉,又見面前這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酒意頓時醒了大半,卻不愿當著這么多客人,折了面子,當下端正坐姿,很是認真地反問道:“真人難道覺得,忠孝仁義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照你這么說,新仁江淮道布政使張佐易便是無君無父,不仁不義之輩么?”道士淺笑道。
富態中年被問得一滯,即便酒壯人膽,他也不敢當眾將一朝廷命官罵得如此不堪。
那道士卻沒有糾纏,隨即又問道:“神州之大,足以令耕者有其田,也足以庇得天下寒士,為何有人坐擁良田萬頃,廣廈千間,卻有人露宿街頭,忍凍挨餓?”
不等那富態中年說話,道士又道:“大梁中興兩百余年,世代君儒共治,可我問你,這兩百年間,天子終究是一人,天下儒生卻多了幾許?代代出將入相的世家又壯大了幾許?”
這下便有其他食客附和道:“扈江書院不知有多少田地,卻從來不繳皇糧。”
那富態中年悻悻然提著酒壺走開,仍舊逞強般小聲嘟囔:“你是道家人,自然看著儒家不順眼,可這大梁的天下,畢竟是儒家幫著太宗皇帝打下來的。再說儒官視百姓為子民,天下人也不都是眼瞎的。”
那道士颯然一笑,不再與他糾纏。
而在這時,樓上雅座中,正有一儒一僧對坐,面前桌上擺著的清淡素食,動都沒有動過。
剛才樓下的對話,自然傳了上來,兩人此刻的沉默,或許也與此有關。
“大師,我宋家在杭州,坐擁良田千傾不假,卻都是先帝所賜,百余年來從不曾強買過百姓一寸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