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年前,樂乎仰縱于汴京秀山,以一曲破陣子懾服番僧骷摩羅為首的進貢使團,一夜揚名,從此便與余喚忠、若樸子并稱汴京三杰。
與宋家歷代傳承不同,仰縱出身窮苦,祖上連個做官的都沒有,是個橫空出世的奇才。
傳言說他癡迷修行,三十三歲才娶了樂乎書院山長蒯樂山之女蒯凌云——由此也可見仰縱在樂乎書院被看好的程度。
而此時此刻,他忽然現身宋府,同行之中又有早已表明了態度的太湖岑秉文,以及一位道士,便委實叫人心生警惕。
宋尹楷、宋尹廷兄弟,幾乎同時面色一沉。
其父宋國公卻照舊一臉平靜,淡淡道:“老夫也在納悶,為何今夜如此冷清。原來好事多磨,貴客姍姍來遲。”
“宋公福澤江南,如今舉家北上,岑某自然要來送行。”太湖書院山長岑秉文神情蕭索。
仰縱面色同樣有些難看,似乎今夜來此,并不是出于自愿。
兩人邁步進了院子,那中年道士則跟在后頭。
張英泉不認得仰縱,卻見過岑秉文,見這三人結伴而來,知道自己有了一線生機,趕緊自覺退到一旁。
宋家四人與四位客人,只隔著一張石桌,宋公目光直視仰縱,輕描淡寫道:“仰兄此番南下,是為你自家私事,還是替樂乎書院說話?”
仰縱硬擠出一絲笑容,只是笑得有些凄苦:“宋公說笑了,我何德何能,哪里有資格替樂乎書院說話,自然是為私事而來。”
“若是老夫不曾記錯,令郎似乎也入陣而去了吧?”宋公一邊說著,一邊朝仰縱身后的那位中年道士瞥了一眼,言下之意,再是明白不過。
那道士卻忽然笑笑道:“宋公過慮了。有道是解鈴還需系鈴人,我等能將諸位公子送入陣去,自然也能安然無恙地將他們再解救出來。”
道士此言一出,仰縱面色便愈加難看,隱約露出一絲羞愧之色。
“宋公……”仰縱長嘆道:“如今邪月臨世,燕幽戰事告急,湘蜀民變難平,西涼獠人虎視眈眈,拜月邪教死而不僵,民生社稷再經不起折騰了……還望宋公以大局為重!”
“以大局為重?”宋公忽然大笑道:
“于燕幽軍中安插宵小,以數萬軍民性命為代價,好廢除中書省的,是誰?借逐月之名,將數千儒家弟子,送入桃花源陣,至今生死未卜的,又是誰?如此種種,何曾顧及民生社稷?今日要我宋家上下束手待斃,才想起民生社稷來了嗎?!”
仰縱無言以對。
“宋公言重了……”岑秉文出言勸道:“張承韜東窗事發,圣上有所顧忌也是應有之意。相比張承韜經營七閩道,宋家在江南的根基更要深厚得多,瓜田李下,難免為小人攻訐。眼下圣上不過是命宋家遷至汴京而已,何來的束手待斃呢?”
不等宋公反駁,宋世畋便冷笑道:“逐月之變才過去三個月,你們便好了傷疤忘了疼么?”
岑秉文臉上微微一紅,大約是被小輩指著鼻子罵,面子有些掛不住,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不是講理的時候,隨即便嘆了口氣道:“宋公興許不知,仰兄的長子,月前于燕幽陣亡了。”
他這話說的,看似出于好意,替仰縱解釋,卻無形之中將仰縱推了出來,而將自己撇得一干二凈,仿佛他今夜只是個作陪的角色罷了。
宋氏三杰聞言,果然同時看向仰縱。
“頎兒馬革裹尸,死得其所……”仰縱說得輕巧,卻掩飾不住面上的凄苦。
宋氏三杰這時才明白,為何這位素有“俯仰縱橫”之名的樂乎英杰,今夜會出現在這里——仰縱只有兩個兒子,如今長子仰頎戰死沙場,次子仰修入了桃花源陣,生死未卜。他三十多歲娶妻,老來得子,如今已過花甲,假如仰修從此音訊全無,仰家便是絕后了。